尘埃定
当红顶流亲口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哪怕是在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也闻所未闻。
在那场长达半小时的记者访谈里,方木倚坐在卡座皮椅里,一边搅拌着杯里的咖啡,一边缓缓讲述了许多他未曾向观众展露出来的一面。
他说,他其实不是一个音乐天才。
这么多年经纪公司所为他打造的天才人设,都只是人设而已。
他天资平庸,毫无乐曲天分,小的时候五音不分,后来在星探的发掘下去了韩国培训,在训练营里培训了很久才学会了那些基础的乐理知识。
包括舞蹈,也全都是他在韩国就提前训练好的。
回国后参加少年档的综艺选秀节目,他故意以零基础的身份展现在镜头前,好让自己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达到水平“突飞猛进”的效果,都只是为了方便让外界给他打造上一个“天才”的人设而已。
“天才”之名的滤镜可以帮助他在娱乐圈更加畅通无阻,他在选秀节目上的所有看似懵懂无知的表现,都只是在按照剧本作秀而已。
一切都是假的。
这是方木最真实的一场记者访谈,没有任何排练痕迹,所有的措辞都出自他的肺腑。
他把自己一寸一寸地剥开在了人群面前,把他身上那些腌臜的血肉全都连皮带骨地翻了出来。
哪怕他自己也会不可避免地伴随蜕骨般的剧痛。
“一直想对我的粉丝们说声抱歉,只是以前没有这个机会,很抱歉你们喜欢上的是一个假人,这个假人身上可能只有百分之一二是真实的,其他的全是注水的水分。”
“关于偶像,平心而论,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偶像,身为偶像,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去引领粉丝向阳生长,让大家都一起变得更好。”
“然而我自己都做不了一个向阳生长的人,那些我在综艺里,在节目里喊麦喊出来的励志语录,都是我提前准备好后再一五一十背出来的,希望我的粉丝朋友们不要信,因为我自己都不信。”
“当然信了也无所谓,如果这些弄虚作假的东西能够或多或少给你们带来一些力量的话,那说明它至少还是有一些价值的,不至于一无是处。”
方木神情淡漠,他甚至都没有看镜头,只自顾自地在那搅着他那杯永远也搅不完的咖啡,既不喝,也不倒掉,仿佛他只是在借此打发时间罢了。
采访方木的记者非常有职业操守,无论方木多么语出惊人,这位记者脸上都始终如一地挂着笑容,他甚至还面露好奇地问方木:
“那荣阳娱乐呢,荣阳娱乐作为您的经纪公司,作为培养了您这么多年的老东家,你就没什么想要对他们说的吗?”
极其明显的打探,就等着方木继续扔出几个重磅消息。
“有啊。”方木低头,似是有些不以为意,“我很感谢我的公司这么多年对我的悉心栽培,没有公司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微微一笑,那笑却莫名骇人:“我父母从小就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别人怎么对我,我也应该怎么对待回去,所以为了感激荣阳娱乐对我的恩情,我今天特意带了一份礼物来。”
“礼物?”记者配合着露出惊奇的表情,“什么礼物,可以当众拆开给我们看看吗?”
方木说:“当然。”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学生衬衣,胸口上有外口袋,方木取出口袋上夹着的一只笔,在指尖雀跃地转了转。
“我的大礼就在这儿了。”方木说。
记者略带诧异:“笔?”
方木纠正:“录音笔。”
记者瞬间懂了,他向方木询问了一下是否方便后,立刻招呼场外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过来取走了方木手中的录音笔,在电脑上打开,选择播放。
陌生的男声女声聚在一起的声音响彻在整个记者棚里,车祸丶意外丶故意制造等等字眼如同魔鬼的低吟环绕进耳膜,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震在了当场。
除了方木。
他面上波澜不惊。
为了确保这份录音文件的真实性,方木甚至拉下了脸去找了一趟丹尼尔。
他的确厌恶极了这个前经纪人,可如果事情不是丹尼尔做的,方木仍然能做到公私分明,不把怒火迁怒到丹尼尔身上。
本来他和丹尼尔应该早就老死不相往来的,却又因为这份来路不明的录音文件再次産生了交集。
他把丹尼尔约在了一家街角酒吧,单独开了个隐私性好的包间。
理由就说是,请他喝酒。
丹尼尔恨透了方木,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来赴约,方木用了些手段施压,硬是把他逼了过来。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丹尼尔怒气冲冲地把门摔上,拎起他刚买的古驰新包就朝方木砸了过去。
方木偏头躲开,手提包拉链口锋利,在方木颈侧划出了一道显眼的血痕。
白皙的皮肤印上了这样一道血红口子,未免触目惊心。
但方木没理会。
他甚至还给丹尼尔倒了一杯酒,邀请他坐。
“我坐你妈!”丹尼尔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关子赶紧卖出来,别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他洋洋得意般地说:“公司给我安排了个新艺人,外形条件和业务能力样样不比你差,取代你这个过气流量不过是时间问题……”
“公司,公司……”方木喃喃道,“看来丹尼尔先生真的很忠诚于荣阳娱乐啊,句句不离公司二字。”
他盯着丹尼尔,说:“给荣阳娱乐当打手,真的让你有那么荣幸吗?”
许是打手两个字刺激到了丹尼尔,丹尼尔身体一僵。
莫名的,他眼皮狠狠跳了跳。
他咬牙:“方木,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方木淡道,“只是想向你打探一些事情罢了。”
不等丹尼尔做出反应,方木便已经率先开口:“我父亲当年的车祸,和你有关吗?”
没有任何的试探和拐弯抹角,极其大胆且直白的问话,杀得丹尼尔猝不及防。
丹尼尔愣了好几秒,他回过神,嘴硬道:“关我屁事,我连你爸是死是活都不关心,怎么可能给你爸制造车祸?”
方木:“但陈丽华告诉我,是你提出来的车祸方案,目的就是为了逼我加入你们麾下,给你们做牛做马。”
“讹我呢?”丹尼尔大笑起来,“拜托,你口中的陈丽华跟我可是一条船上的,你真以为她是什么好鸟呢,还跟你透露消息,你怎么不直接说她说我是杀人犯啊?”
“如果我说,她真的就是这么跟我讲的呢?”
丹尼尔嘲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将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了方木,在方木脸上不断搜寻着,企图找出一些方木在撒谎的证据。
可他失败了。
因为方木也在用同样探寻的眼神看着他。
他在向方木索要证据,方木也在向他征求答案。
这场酒局不欢而散。
丹尼尔死也没有承认他做过的恶事,但方木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承认。
一个人只要做了亏心事,他的心虚和胆怯在平日里掩藏得再好,在某些刹那间破防的时刻,也总会显露出端倪。
方木看着自己桌上已经空了的酒瓶,深深地沉默了很久。
他做下了那个最胆大至极的决定,在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深思熟虑过后。
他要彻底扳倒荣阳娱乐。
先让丹尼尔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开始。
既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给父亲讨回一个公道,也是为了给自己丶给柴炎免除后患。
在疯狗咬人之前,先把疯狗解决掉。
丹尼尔离开酒吧后径直回了公司,在高速路上飙车疾行,急迫得如同赶着去投胎。
不必想,他一定是去质问陈丽华的。
他当然不可能听信方木的一面之词,他要自己去找陈丽华问个清楚,到底有没有出卖他。
方木在酒吧包间里坐了一会儿后,起身离开。
他和丹尼尔前后脚到达荣阳娱乐的总部大楼。
只不过丹尼尔是往楼上走,方木是往地下车库走。
丹尼尔开的车是辆时髦又张扬的法拉利,方木在车库里转了一圈,找到了这辆车。
他拿出剪刀和扳手,往四个轮子上都做了些手脚。
第二天一早,他如愿等到了丹尼尔于高架大桥上突发车祸事故的消息。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方木的计划进行着,事成功毕,方木理应为自己鼓掌三声。
可是方木没有等来自己的掌声,他等来的是对自己的审判和认罪。
违了法就要供认不讳,犯了罪就要认罪伏诛。
天经地义。
方木私自召开的记者访谈轰动了市公安警方,市局召集警力彻查丹尼尔落水人亡事件。
连同方木父亲当年的车祸案也被连根拔起,与之相关的所有荣阳娱乐官员,包括知情不报丶刻意包庇的陈丽华,都被逮捕了起来。
拘留所里,柴炎去探望了一次方木。
“……我没法认同你玉石俱焚的报复方式。”柴炎攥紧了拳,闭上眼,“但我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
方木再一次说出了谢谢。
柴炎语调冷漠,让自己尽可能的看起来无情:“只是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管你在牢里关多久,我都不会等你的。”
“今天之后我就不会再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像是无法面对方木般,柴炎撇开了眼。
方木低眼笑了笑,露出不太在意的表情,他轻轻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打算等我。”
“二火,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值得去过更好的生活。”
无论你的未来里有没有我。
柴炎一言不发地来,也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因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方木只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挽留,亦没有再见。
他虔诚地闭上了眼,将柴炎的身影深深地镌刻进自己的骨肉里。
二火,请你原谅我的擅自离别。
请允许我只能在灰暗里,卑微如尘地拥戴着你。
我愿意穷极一生来爱慕你。
我愿意将你奉为我的神祇。
我愿意为你倾尽我的所有。
哪怕我并不配。
两个月后,公检法取证完毕,人证物证确凿,证据链完整,方木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押上法庭。
但因为他有主动自首情节,认罪态度良好,法院经研究决定,给予他适量的减刑。
最终,方木的刑期定为八年零三个月。
与此同时,荣阳娱乐的种种黑幕被曝光,虐待艺人身心健康,克扣艺人合法权益,以违法手段经营黑色收入,来自社会各界的举报信一封接一封……
最重要的,荣阳娱乐因为沾上了谋杀艺人亲属未遂的罪名而名声大臭,被国家知名日报点名批判,股价跌倒历史最低,旗下艺人走的走,解约的解约,不到半年便门口罗雀,半死不活地残喘在市场末尾。
在柴炎去首都体大读大学后的第二年,荣阳娱乐宣布破産,仅存的剩下几个寥寥无几的艺人全部解散。
风起风落,所有的恩怨情仇都随着时间的消逝而烟消云散。
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