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罗姨娘不卑不亢,眼神从容答道,好似料定他们手中没有证据。
旋即,萧景唤来身后几名捕快,阴测测地望向她。
三名捕快手中皆端着一只漆盘,上方用一块黑布罩着,瞧不出什么花儿来。
站在他身后的奚乔也是一脸狐疑,睥睨地盯着漆盘,抿紧嘴唇轻语,“柳树下的罪证都还没取,哪来的证据?”
一听此话,萧景就想到了昨夜疲惫不堪的自己。
还沉浸在美梦的他,左脚突地被人用力一踢。
顿时困意全无,整个人都处于紧绷状态,他擡头一望,只见一人笔直地站着,腰间垂挂的腰牌透着晶莹的绿光,视线上移,此人面如冠玉,目似黑玉,整张脸似冰山寒冷,并未有任何情绪。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策。
他正想勾着沈策的肩一顿数落,怎料,沈策直接将他从榻上提起来,面无表情道:“去宋府找证据。”
一听,萧景顿时哀嚎:“沈静俭,你大晚上不睡觉去找罪证?”
可无论他如何抗拒这个差事,最后还是被沈策拖着来到宋府。
从屋顶下来,走进宋府,凉风拂过,引得庭院柳树影影绰绰。
萧景逐渐不安分起来,他凑近沈策,拖长语调,“静俭,你有没有觉得有一股阴风?”
身旁之人推开萧景,微微侧头,动作的起伏露出藏在衣袂之下的剑。
如黑曜石明亮的凤眸一直看向他,神色隐匿在黑暗中教人看不清情绪。
但应当也不会是好脸色。
萧景随即安静下来,跟着沈策偷偷地闯入灵堂。
两人寻了棵离棺材最近的柳树,正当萧景低头查看泥土之际,身后的沈策丢了一把耒耜在柳树根旁。
正蹲下抚摸泥土的萧景,见身后之人扔来一件物品,他扭头一看,霎时有些伤心欲绝。
明知是个美梦的夜晚,却被提着来到灵堂,如今,竟也要干起挖土的苦活儿。
而身后之人竟也不关怀一句,径直朝几里外的大门走去。
直至他停在一颗柳树前顺势蹲下,用手扒开泥土,萧景才恍然大悟。
只带了一把耒耜,沈策留给了他。
“怎么来的罪证?”奚乔又用手肘碰了碰萧景,道。
萧景的思绪被她的话拉回,他随口道:
“当然是我和静俭昨晚……”
见她一脸茫然,想来是还不知情,看来静俭也未告知她。
话未说完,萧景话锋一转。
打开折扇,语气很欠道:“你没取,可我们取了呀。”
“你……”
他用折扇敲了敲奚乔的手,捏着袖子向前缓步,停在罗姨娘跟前。
“看看?”
说罢,他用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扇,三只漆盘的黑布刹那间落地。
蓦地,漆盘上的物件一览无馀,罗姨娘怔住,瞳孔瞪大,不可置信地望向漆盘。
三只漆盘分别装的是刻有她姓氏的綦针丶自己缝制的里衣和昔日为村民缝补的衣裳。
找了许久的綦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本以为自己的手段天衣无缝,不曾想,还是被人察觉。
罗姨娘苦笑一声,释然道:“诸位大人是何时怀疑我的?”
奚乔闻声答:“首次见令娘子之时。”
“原来我这么早都已经成为了疑犯,我还一直沾沾自喜,以为多年的布局天衣无缝。”她唇角勾了抹笑,语气轻淡道。
“令娘子的布局确实巧妙,可你却忽略了一桩小事儿。”
“哦?愿闻其详。”
罗姨娘放松警惕,目光看向奚乔,唇角勾起笑意,此刻她并不是罪犯,反而活像一个听书的客人。
“我打更无趣之时,时常与贩主们凑在一块儿,听着城中的秘闻,其中尤为重要的就是宋县令宴请富商许久未曾带过你和宋夫人出面,每一场宴席都是新买回来的花魁陪伴在身侧。”
“倒是我忘记了这荒淫无度之人怎会有好心女娘为他守灵,也白费我泪水了。”
奚乔不自觉地轻笑,继续道:“此乃其一。接着,不出我所料的话,令娘子是发觉宋夫人与林五有私情,遂要挟林五为你作掩护以此来混淆宋县令死状,你没想到的是我可以以红纸伞验尸找到宋县令死因,为以绝后患,你雇人杀掉我和林五,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你做的事情了。”
“千算万算,你未曾算到林五仅仅只是想教训我一顿,而心思狠辣的你,却在刀刃上淬了毒,来达到我与林五互相残杀却不知情,等林五死后,你雇的人再现身杀掉我,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谁知我虽贱命一条,可福大命大,没死成活了过来。与此,你换了一个嫁祸目标,把主意打到宋夫人身上,不为其他,只为林五告知你事后他要带宋夫人远走他乡,而宋夫人也知晓林五若没有回来,那便是事情暴露,而她也会服罪。”
“我说得对吗?令嘉。”奚乔笑得人畜无害,斟字酌句地道。
当听到脱口而出的“令嘉”,罗姨娘脸色骤然一变,眸中仿佛有一段悲伤溢之而出,她敛眸一瞬,恢复往日的平静,“我倒觉得,奚娘子不像是打更人,反而更适合破案。”
奚乔转身摸了一下老人的竹叶补丁,继续谈论,“不过,我有一件事未悟,还需要令娘子为我解惑。”
“请君畅言。”
“令娘子既已决定抛弃过去,为何针法却丝毫未变,宋县令之死既然被肢解为何要还要再以线缝补?”
说到此处,奚乔止步,回眸望向风轻云淡的罗姨娘,抛出疑问。
罗姨娘道:“你们既然能找到祥宁村,想必你们也是查过卷宗了,不过卷宗应当也被那卑鄙小人篡改了。”
她目光看向碧落,思绪缥缈,声音缓缓道:
贞丰五年,夏初。
黄昏无穷,落日无限。
彼时宋远徵身着布衣微访祥宁村,视察农田。
里长早早得知宋远徵身份,趁天色微亮便在村口候着。
直至望见前方出现一道身影,里长才擦了擦额间的汗珠,小跑至身影跟前,为他扇风。
“县令,累坏了吧!正好我家备了饭菜。”
宋远徵故作平易近人,笑着点头。
在里长走到前面为其带路之时,宋远徵连连捂住口鼻,神色掩不住的厌恶。
此时金乌慢慢升上半空,热气也钻了出来。
宋远徵哪吃过这样的苦,他的衣裳后面浸湿一片。
里长也心急了起来,直至可以望见屋顶的稻草,才舒了一口气。
一进屋,里长夫人也笑呵呵地端来凉茶,顺道招呼他们入屋就坐。
日光照进屋子,一道明晃晃的金光直射到宋远徵脸上,他侧目而视,只见竹筛上的綦针针身为金色,在金乌的照耀下分外耀眼。
他双目放光,心生贪念,双手在衣服上摩擦。
“县令!县令!”
许是里长喊了宋远徵好几声,他都未闻。
直至里长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大惊失色。
遂立即走过去用衣裳将那枚綦针藏起来,正是因为这一举动,宋远徵才回神。
里长笑嘻嘻地引出庄稼之事,又顺便将宋远徵拉上饭桌吃饭,为他添筷丶夹菜。
宋远徵在里长的恭维之下,愈加没有底线。
他举起酒杯朝里长和里长夫人的方向敬去。
宋远徵心想,他们不过是一介草民,岂敢承受他宋远徵的礼。
的确,里长和里长夫人见此情景,忙不叠下跪,不敢动弹。
宋远徵虚扶着他们起来,并许诺道:“若你们将那枚金针赠与我,县城里面的官职任你们挑选。”
他自认为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里长和里长夫人闻言,四目对视,不约而同道:“此乃祖传綦针,恳请县令见谅。”
宋远徵脸色一沉,夫妻俩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
斯时,屋外一道空灵柔和的声音传来,“父亲,今日的田里的小麦长得真好。”
宋远徵脸上一喜,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眉若弯月,顾盼生辉的女子出现,视线下移,她唇红齿白,不施粉黛仍见清秀,身着灰色布衣也掩不去她修长的身形。
宋远徵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她,微眯的眼如同盯上猎物般在女子的身上游走。
见此,里长大声呵斥,“没看见贵人来了?给我出去。”
门口处的女子显然被这阵仗吓到,她丢下农具就匆匆离去。
似乎宋远徵还未尽兴,在女子离开之际,他的脸也阴沉下来。
他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猥琐道:“刚才那是令爱吧?令里长,你当下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将綦针赠与我,我不计较你今日的失礼,要么你将令爱赠与我,如何?”
此话一出,里长夫人如何遭受晴天霹雳,瘫软在地上。
里长绝望地闭上眼,叹息道:“请县令再宽限我一日。”
宋远徵俯视着他,点头应允。
随后,他丢下手帕离开了村庄。
次日,里长将屋子里值钱的物件兑换成银两给宋远徵送去却被众人赶了出去,与此同时,里长态度坚决地拒绝两个选择。
在他眼里,祖传的綦针不能丢,而女儿,更不是物品,不能赠!
里长似乎预料到危险来临,当日下午,他唤来令嘉,“嘉儿,你阿翁染疾,你先去照望一下。”
令嘉没有迟疑,立即收拾好包袱就离去。
果不其然,当晚宋远徵派人将尽数村民叫走,只留下里长一家。
他脸上挂着阴狠的笑容,朝里长睡房扔去点燃的火把。
此时火势汹汹,浓烟滚滚,笼罩在火下的房子顿时成为灰烬,连人的尸体都找不着。
言既此,罗姨娘微闭着眼眸,泪花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抽泣。
不出片刻,她敛去悲伤,轻飘飘道:“之后我听到一些风声,便改名换姓在街边做缝补活儿,某日那小人出青楼之时正好将我带了家,而我苦练多年的缝补技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手刃这昏官,他可是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针线缠绕,也没便宜他,哈哈哈哈……”
罗姨娘继续高声道:“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也!如今我大仇得报,死而无憾,纵然馀生业障难消,菩萨不渡,我不怨,不悔!”
一旁的沈策擡手示意,两个捕快领会押她下去。
奚乔拦住捕快,轻声道:“令娘子,我还有一事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