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恋
“我已经在这边了,你直接过来就好了。”张欢在电话那端说,除去说话声,传进温璃耳里的还有车辆来往的鸣笛。
“好,我现在过去。”温璃挂了电话,倚着阳台栏杆,朝楼下的姜枫挥了挥手,转身走回屋内。
每年四月,假期短暂的清明节,温璃还是雷打不动地飞回清河去看温与声。下了飞机,姜枫坚持把她送到小区楼下。
她刚才招手,是向姜枫示意她要下去了。
经过客厅,温璃瞥见了茶几那儿多了件东西,是个小时候见过的老式樟木箱,估计是欢姐收拾以前的老物件,搬出来,忘拿回去了。
温璃好奇心犯了,这中规中规的木箱里现在装的是什么?
小时候,她常常扒欢姐的各种箱子寻宝,翻出过丝巾丶头纱丶欢姐年轻时和好友拍的照片……温璃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两朵结婚胸花,布制的红色玫瑰,中心是细铁丝,下挂两条小飘带。
大概是父母结婚时留存下来的东西,还一存就是多年。
温璃走过去,翻开了木盖,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带相框的结婚照。小时候寻过的宝贝也都在,七零八落地摊在里面。
她的注意力落在了照片的男女上,那是二十来岁的父母。在她这个年纪,他们已经步入了婚姻。温与声眉宇英俊,对着镜头微笑。欢姐靠在他肩头,幸福满得要从她扬起的眼角里跑出来。
她只有小时候见过,父母也从不把这挂在家里显眼的位置。
温璃拿起那张照片,指腹从父亲年轻的脸上轻轻擦过,似乎能触到他青年才俊时的容貌。当她的指尖落在欢姐那张青春美艳的脸上,温璃情难自禁地哭了出来。
这次的难过不是因为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父亲,而是她这几天以及前段时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她母亲的命运。
之前所有的万千思绪如同无数道溪流一样,汇聚到此时此刻,在她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汹涌澎湃地摧毁她情绪的岸堤。
眼泪如决堤的洪流,没过她颤动的心,一浪盖过一浪。
年少时期,温璃恨张欢的不负责任,恨她粗暴的浇灌方式。她只记张欢的狠心,她的不足。可同时,她不知道自己丧失了爱母亲的能力,不再体察母亲的难处。只头脑简单地认为张欢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长大之后,温璃才磕磕绊绊地了解到,很多时候有些人的命运是没有办法由自己掌控的。很多人以为他们努力就能掌控他们自己的命运,其实不一定。张欢的命就不受她自己掌控,她被旁人左右,被命运的手摆弄,总之不在自己手里。
温璃问过张欢,欢姐支支吾吾地说她没有梦想。
温璃了然,别说梦想,她可能连生活的目的也没有。她只有一个心无旁骛地走完生命的念头,过完今天,那明天就是明天,与过去没有分别。
即便网络时代的到来,铺天盖地改变了生活的方式。她也只觉得变的是世界,不应该是她。她一心朝着自己那条生儿育女丶阖家团圆的路走下去,一生也就是这般对付了。
这样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好,不用觉醒,不用在拔高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后去平衡内心欲望的痛苦。
可是她坎坷半生,又有谁真正地认可过她的人生呢?
她走过如此平庸又长满荆棘的路,有没有人站在路边,至少往那里看一眼呢?
正是因为张欢不能改变,难以改变,才显得她在他人给予她的磨难面前如此地无能为力。
她的母亲,曾经也是像她一样,是一个爱唱爱跳丶对未来有无限幻想与憧憬的少女。她不是一出生就成为了一个只知道为生活奔劳的母亲。可惜过早地结婚生女,让她少女时代的青春只如昙花一现。在最烂漫丶最活泼的年纪,她可能没为自己活过几年,就要早早地体验为人母的艰辛。
温璃从前恨欢姐的时候,从没想过她也有失去丈夫的苦楚。她也很无助,她没有思考的能力,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可悲的是,她又唯一知道,她的女儿恨她。
自从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从人间消失,这个家注定是要崩塌的。欢姐顶了这么多年,从她初中一直把她供到大学。
欢姐没什么文化,依靠一根棍子掌握话语权。她教育的底色不容许她反思自己对待女儿的教育方式。
譬如‘我的女儿挨打后,心理会不会因此扭曲?她真正的兴趣丶理想是什么?她是否快乐?’
‘我作为母亲,能为塑造她而做什么?’
这些很可能都是空白的内容,欢姐几乎没有思考自身的能力,也根本不会去思考其他人的人生,包括她自己的骨血。
温璃深知,这段时间所有的想法虽然并不能为欢姐做什么,但是她自己对母亲的看法和审视很重要。
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她们还要捆在一起生活。
她长久以来在欢姐面前扮演的角色,一直都有伪装和冷漠的成分。她是不是该撕下面具,至少再待她更好一点儿呢……
姜枫爬上三楼,支在外面看了会儿手机。人没等到,哭声先来了。他果断推门,冲了进去。当他看见温璃的反应,他又愣在了客厅附近,没敢再靠近。
温璃将一个相框紧紧抱在怀里,半个身子痛苦地躬着,哭得梨花带雨,哭声凄厉又惊天动地。
这一幕,姜枫心里记了很久,久到他年老之后要将所有人忘记,才没再想起温璃当时的表情和语言来。
那天,他陪她坐在沙发上待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掉光了眼泪,开口第一句是:“我不恨她了,可我也没法跟她亲近了……”
去墓地看过温与声,隔天早上,温璃搭上了亲戚的车,回乡下外婆家祭祖。欢姐昨天等她太久,俩人没见上面,她就先一步回去了。
途中,亲戚抽了根烟。
温璃降下车窗透气,路边两旁都是破旧的瓦房。她视线外放,看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她站在屋外,在一架手动的农村取水器前。女人摇动手柄,出水后打湿毛巾,搓了两下,拧干,对着屋内喊了自家孩子两声。孩子跑出,不情不愿地颠过去,攥住女人的衣角。
女人给孩子洗脸,手上过度用力,孩子躲了几次,又被她抓回去,最后抹了下耳朵。
温璃远远望着,眼尾红了一片。
她想起以前住在老家的日子,欢姐也是那么给她擦脸。那时候她也是个小孩,个头只到她腰间。
用爱洗过的脸,看这个世界格外清晰。
她想,那个孩子也是吧。
下车,温璃在马路旁抄了小路往村里走,外婆家离这儿也没几步。她一到,就看见了张欢。欢姐站在厨房门前,跟人有说有笑,帮做饭的女人们娴熟地洗菜丶切肉。
看不出来生活或者有谁亏待了她,她仍然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坚强乐观。
欢姐匆匆和人对视了眼,才发现温璃来了。她走进厨房,又两步迈出门口提醒温璃:“外面下小雨,别淋了,回屋去。”
“知道了。”温璃应了声,听话地进了住房屋内的客厅。
村落里的卧房和厨房是讲究的分建,住房占一幢,在大门口几米外再盖一个瓦片房,当做厨房。内里十分宽敞,餐桌丶碗柜丶竈台错开摆放。乡下烧柴,积年累月的烟熏,将粉刷过的白墙黑了大一片,竈台也黑漆漆的,看着很上年纪。
在外婆家,几个老人围坐在并不明朗的客厅里,中间摆了长条木桌,当做茶几,上边儿放了一小篮水果。左中右各是木制的沙发,没有使用保暖垫的习惯,人一坐下就那么用体温去热。
扫墓没到时间,她回来得早。温璃就在客厅坐着,跟老人们一起看《西游记》。
小的孩子绕着奶奶的膝盖转,有的低头把玩塑料玩具,看起来不大爱说话。要么就是话太多,小麻雀一样叫。
温璃在屋里待久了,想溜出去透口气。走出门口,她视线散漫地停在了大门外高大的荔枝树上。
“姐姐姐姐。”一小女孩飞奔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对方拽着她外套一角就没头没尾地问她:“你是老师吗?!”
这从未考虑过的职业道路通过小姑娘的一张嘴出现了,温璃尴尬一笑,蹲下身与她脑袋持平,摇头否认:“我不是。”
谁啊,造她的谣,她大学都没毕业呢。
虚假宣传就算了,好歹关心一下她学的专业好吗!
她学的是匡扶正义的法学!虽然她们这专业流传着一句‘劝人学法,千刀万剐’的千古名句就是了。
“不好意思啊,孩子乱说话。”中年女人两步过来把孩子领走了,逃的时候,她以为压着声音旁人就听不见她咬牙切齿地埋汰孩子说:“人家姐姐以后是律师!律师!你这孩子怎么这笨,听个词儿都听不准……”
温璃:“……”
律师?
风中凌乱了两秒,温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下算是体验到吴熙被人八卦未来职业的尴尬和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