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恋
温璃在两棵树底下的中央荡着青绿色的塑料秋千。
斜对面有几个人染着黄发,吊儿郎当地站那儿抽烟。他们大多都瘦如竹竿,只有一个男生不大一样,眉目硬朗,长相蛮好看,年纪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
他一只脚踩在一块废弃石磨上,跟那几个朋友一块,没有目的地吞云吐雾。可能只知道好玩丶过瘾,不明白这是提前透支生命。
一个穿着宽松丶小腹微微隆起的女生端着装满湿衣的脸盆走向晾衣杆,几个男人原本站那儿附近,见她过来,象征性地挪了下地方,烟却没有要熄的念头。
只有那个脚踩石墨的男生,怼着石面,按灭了烟头。
坐温璃旁边的大姐在择菜,貌似精准地捕捉了她的好奇,又或者只是单纯想长舌别人家常。
“六个多月了。”大姐有意压低声音,食指往下一点。
温璃不明白这个手势的意义在哪儿,大概只是她烘托气氛的手段。她笑笑,没敢接话。
“已经不读书喽。”女人摇头,理所当然地叹息,她再小心不让人发现,温璃还是沉默。女人两手一摊,铁了心地硬唠:“年龄不到,人家老的不让结婚,只能先住家里,到时候再想办法。”
“为什么,这么早就不读书了?”温璃忍耐好奇的能力也差劲得不行,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了,眼睛迅速从女生身上移开,以免被发现了显得她冒犯。
“读得下去吗?哎呦——”女人不太友善地反问,脸上褶子和眉毛比多,她菜也不择了,左右摆手:“天天这里跑那里玩,没有心思读的。”
“人嘛,活着这几十年受苦喽。”这位表达欲旺盛的中年妇女不知是在感慨他人,还是在吟唱自己从未开窍的命运:“就是那么过下去了。”
人生下来怎么就是受苦的?这句话跟她的观念实在太相悖了。
她还没来得及分析这其中的秕言谬说,一股悲凉从她心中蔓延而过。脑中画面有一条欢快的溪流顺着河道跑着跳着突然就结了冰,刹那间凝成各种向上翻涌丶下坠的形状。这拨弄河流的祸首让她们生来拥有年轻与貌美,却任其随波逐流,最后又夺走这唯一的馈赠。将她们固定在一处,她们也就真的不走了,也不跳,更不跑了,静静地等待岁月去蹉跎她们仅剩的心力与思想。
春日好似不会降临,这冰封永也没有化开的一日。
在今天之前,温璃从没觉得乡下孩子跟自己有什么差距,家境一样普通,甚至可以说贫困,只是她生活在相对繁华的城市。
上高中以后,她所在学校的师资力量更强大,这一点她明白。但她现在才知道,差距就在那道分水岭之后越拉越大了。
温璃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跟大姐畅谈什么,因为她知道她的观点和看法对她们来说毫无意义。
她索性不说了,顺着大姐的话聊起了家常,能接的接,接不住的就点头微笑,说‘嗯嗯嗯’。
祭祀大队的长龙终于要腾云驾雾了,温璃被不认识的亲戚用电车载着,跟在队伍最后面。
她不需要多做什么,大人们自会安排好。一切如往常一样进行,天色到了下午,她自己出毛病了。
平时打架雷厉风行,下了田地老马失蹄,温璃踩进泥坑崴了脚,欢姐让她回外婆家去等。她驴脾气犯了,不肯,非要跟着大部队继续受罪。欢姐也一身狗脾气,急起来扬言不管她了。
欢姐手上全是大红塑料袋装的祭祀品,好几个,压根腾不出手来救她水深火热。村里见了,热心地派了个人过来扶她。
那人一走近,温璃发现是祭祀出发前,她坐树底下跟大姐唠嗑,有点印象的那个抽烟的男生。
“你伤脚了?”对方明知故问,可能不知要说什么,只好冲她腼腆一笑,下意识朝她伸了伸双手,又顾虑着退了回去,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等她裁决。
温璃尴尬地笑着点了头,也挺不好意思的。
除了姜枫,她很少跟男生有亲密的肢体接触,打架时用鞋底撵人脸……如果算的话。
大部队眼看已经只剩个尾巴了,她得跟上。村里好心,她总不能矫情地叫换人。
“能问一下你多大了么?”温璃朝他伸了条右臂,示意他帮忙。
“19。”男生忙不叠接过,双手拖着一瘸一拐的她往前走。
喔,比她小一岁。温璃接着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对方皱眉,沉默,对‘称呼’这个正式场合的用词没反应。
“……嗯。”温璃反应快,改问:“我应该叫你什么?”
“九弟。”他只说了小名,却不提名字:“村里人都这么叫我。”
这具有地方特色的称呼一进耳,温璃当即想起小时候在这儿住的那段时间,村里人几乎都是以‘…弟’,‘阿…’‘…姐’‘小…’的形式给孩子起小名,长大了也这么喊。
而名字,是只有在学校才能听到的稀有物。
“我叫温璃。”她极少以这样的方式详细讲解自己的名字:“温暖的温,玻璃的璃。”
九弟听完就不说话了,他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城里人找旁的话茬。
“还读书吗?”莫名化身‘城里人’的温璃主动找话题跟他聊,她好奇心重,想多了解一下这里的同龄人。
“早不了。”他说。
温璃无声叹气,早有预料,但还是觉得意外。她又追问:“也是读不下去吗?为什么?”
“嗯,没兴趣,觉得无聊。”他说着,脸上好像没有了聊天前的光彩,头也重得擡不起来。
温璃看他神色行事,明白再问就不太礼貌了,人家情绪已经不对劲了。他们就这么相互搀扶着,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
“上大学好玩吗?”默不作声地走了好久,九弟突然问她。
“呃……”温璃语塞,他不问还好,一问就把她给问住了。她认知里的好玩跟九弟认知里的好玩可能不是同一个概念。
琢磨半天,她憋出了一个经典的回答:“对我来说的话,我感觉还不错,蛮有意义的。”
“你丶你真的跟我们不一样。”他一手摸后脖子,笑容纯朴,带着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羞涩:“我妈说你学习好,能上大学,跟我们这些废仔不是一路的。”
“……”这弱弱的一句,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温璃的心酸。
这究竟受了家长多少的打压和辱骂,才会以贬低自己的价值来擡高他人,以此来区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呢?
或者,他是不是连自己的价值在哪儿都不清楚呢?
“不是的。”眼眶微红的温璃摇了摇头,她想试图跟他讲解‘要认同自我价值’的道理。转念一想,这样的话,对方能接住并消化吗?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地教导他?
很多话,如果达不到立竿见影或醍醐灌顶的效果,只会徒曾人的烦恼罢了。
于是,她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简单的陈述:“你也很好的。你待人热情真诚。诚实,又善良。”
她怕他不信,还往具体地细化了地说:“你还不嫌麻烦,带我走了这么远的路。”
九弟表情明显愣住,仿佛这些美好的词与他漫长的过去从无干系,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将这些东西洒在了他身上。
他笑了,样子憨态可掬:“没人这么夸过我……”
温璃心里又软了一分,这是事实,他却认为是夸奖。
“你是第一个。”他语气兴奋又不大好意思地补充道。
“……”温璃欲言又止,满腹的表达,却最终淹没在他简单又拘谨的笑容里。
他们跑的下一座坟在一小山包上,山上全是半个身子的草。温璃这回真成了老大爷腿脚不便了,就没拐着九弟上去受罪。
她坐在一处干燥的田埂上,四周种的全是生菜和胡萝卜。她将伤脚抻开,另一条腿她抱着按手机,给姜枫发抱怨短信。
机灵:「哥,我哭,我崴脚了。」
姜枫可能也忙,她玩了好一会儿手机,才收到了回复。
一:「严重吗?
一:「很疼?」
一:「处理了没有?」
他不回就算了,一回就是灵魂三问,比她这个病患还急。温璃感觉那些文字就是姜枫本人,恨不能从屏幕里穿出来照顾她。
机灵:「没有,也不算特别疼,就是走路有点影响。」
机灵:「我还要跟着队伍走呢,快结束了。」
一:「你受伤了还让你跟着去?」
一:「定位发我。」
“完了。”温璃舌尖一凉,这下玩脱了,按照姜枫这脾气,她敢发定位,他就一定敢飞过来收拾她。
不行,她得赶紧给自己找补。
机灵:「没人要求我,是我自己要跟着走的,我是看也没几座坟了,想着不能半途而废。」
一:「你不想半途而废,是想看我发疯是吗?」
机灵:「……」
一:「定位。」
机灵:「哥,你吓到我了。」
一:「……」
一:「我担心你。」
“脚还疼吗?你现在在哪儿?”温璃还没回复,姜枫的电话已经要人命地追过来了。
“在……呃,我不能说,我怕你真过来。”她没心没肺地作完死,这会儿知道要活得谨小慎微了。她信手拈了个小土块,扔进了别人已经收割了农作物的荒田里。
姜枫那头沉默,一并将她的心也沉了。
“我回去……”温璃心里发毛,还是想侥幸一次:“你会不会收拾我啊?”
“没想过。”姜枫顿了顿,似乎在她打预防针后才想到要采取什么应对策略:“你既然提了要求,我采纳了。”
“啊,我……”连自己都坑的温璃,一句话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不想让姜枫千里之外还愁她是不是活蹦乱跳,往杂草里蹭了蹭鞋底的泥,低声求饶:“你别担心我了呗?我真的一会儿就回去了。”
“能不折腾自己就不折腾。”姜枫妥协了:“什么时候从乡下回来?”
她低眉,拽了根草握在手里:“你想我吗?”
“嗯,当然想你。”姜枫声线低沉悦耳,仿佛思念被他用语言实质性地表达了出来。
“……”温璃果断扔了刚到手的草,抱着手机在人田埂上高兴地要发疯。察觉到九弟投过来的疑惑视线,她瞬间收敛了。
“要走了。”大部队已经顺着上去的路往下走,温璃依依不舍地对那端的人说:“哥,我挂电话啦。”
“好。伤到的地方注意一点。”
“嗯,拜拜,爱你。”
晨间停过的细雨在夜色盖过天际之后卷土重来了。
温璃在外婆家吃过晚饭,闲得发慌。她搬了条木凳,坐在屋外看了会儿雨。欢姐通知她,太晚了,明天早上再回清河。温璃无所谓,反正她明天下午的飞机,不耽误事。
她刚和欢姐聊完,九弟从那儿路过,温璃叫住了他。两个人随意聊了两句,突然提到游戏,九弟问她有没有感兴趣的。
温璃说端游没有,偶尔会玩手游。最近玩的是一款角色扮演类的游戏,对局很考验技术和操作。但她学业和恋爱两头忙,所以玩得不多,水平也很一般,胜率只有五十。
九弟刚好是个游戏迷,她玩的这款也在他的涉猎范围之内,问她要不要一起玩。
温璃想了想,自信满满地答应了。
结果整整五局,九弟的男性角色一直在救人的路上。准确来说,是在救她扮演的医生的路上。
第二天一早,欢姐就带着大包小包上了车。温璃帮她提了两袋特産走在后面,正要往车那边走,却被一道声音喊住。
“我丶想跟你说句话。”九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犹豫半天,站在她跟前又改了答案:“你丶你人好,也好看。”
温璃一愣,没想到他为了夸自己特意赶来:“谢谢你,我接受了。”
“小璃!”欢姐在她后面粗着脖子催命:“别磨蹭了。”
“来年再见。”温璃挥手,笑容在这四月里灿如骄阳。
“再见……”
九弟望着车辆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才一步三回头地扭头离去。他虽然说了一部分他想说的话,但他对她没有任何地奢望。
他心中明白,这一生,她都将是他遥不可及的太阳。
分别几天后见到姜枫,温璃把自己回去的这趟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然后,她感慨道:“在回去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何不同。只知道长辈是长辈,同学是同学,朋友是朋友,从未体察过别人的命运走向。也从没在这些平常的日子里,去感受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姜枫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她能共情他人的命运,除了对身边人有爱,对世界的人也有小爱。
“可你心思这样细腻敏感,”他敬佩她的同时却为她担忧,姜枫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相应也会很痛苦吧。”
“没事啊。”温璃大大方方地拉过他手枕着,想让他安心:“我也是偶尔才会感慨。”
温璃嘴上是这么说,但她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至少能做点什么来帮助他们呢?
也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念头,在摇摆的未来中盘根错节地改变了她之后的人生。
大二期末结束那天,温璃想把这两年看过的书都捐了。突然地,她想到乡下给她留了联系方式的九弟。
她找了个快递,把所有的书封箱,寄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