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康熙二十一年秋,皇上与蒙古四十九部使臣齐聚热河行宫,后宫之中也携了几个亲近的嫔妃一同出巡,宜妃丶德妃丶僖嫔丶安嫔丶郭答应等平时便颇受宠爱的赫然在出行名单里,李含章得了消息,在宫中思索良久,又询问了顾仲临,得知胎像稳固,再加上热河也并不多远,便挺着肚子去了养心殿,向康熙求了同去的机会。
康熙因着她月份大了,便没有打算带她去,可见她好不容易软了性子,便也不愿意她失望,仔细问了顾仲临,得知出行无碍后,便也同意带她一同出去。
李含章坐在轿辇中,斜斜的依靠在团青色软枕上,五月大的肚子,似一个小小的簸箕藏在宫装之下,微风徐徐从窗边拂过,空气之中都弥漫着自由的气息,虽旅途劳累,李含章却心情甚美。
春语坐在她的脚边为她揉捏着小腿,月份渐大,李含章腿脚开始有了发肿的迹象,每日都要由人仔细揉捏着才行。
侯嬷嬷弯着腰掀帘进来,柔声道:“娘娘,老奴刚去问过侍卫了,前儿不远就是热河行宫了,等到了地,便能好生休息一下了。”
李含章支着下颌,眼神不离外面的青青草原,嘴里轻唔了一声。
春语闻言欢喜的开口,“那可是太好了,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奴婢觉着这身上一股子沙尘的味道,等到了行宫可要好生洗个澡才是。”
李含章收回目光,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快的令侯嬷嬷与春语并未察觉,轻声呢喃了两句,“快到了,快到了,”话音落下便低下头颅,满含柔情的注视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斜插在云鬓上的红宝石蝴蝶珐琅的碎玉流苏的光影微不可着的落在轿辇的窗几上。
临近日落,这煊煊赫赫的上千人终是到达了热河行宫,李含章带着自己的宫人入住了行宫之中稍偏远的绥歙殿,夜里,李含章洗漱过后,便靠着软枕瞧着侯嬷嬷与几个二等宫女在收拾行李。
隐隐约约听见屋外传来宫靴擦过地面的声音,果然不到片刻,便见春语从外面走了进来。
春语微拧着眉头,压低着声音道:“娘娘,今日皇上宣了德妃娘娘侍寝。”
李含章诧异瞧了她一眼,便瞧了瞧屋内其馀众人,淡淡道:“本宫困乏了,都下去歇息吧,行李等明日收拾,侯嬷嬷与春语留下。”
几个宫女闻言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恭敬温驯的退出了屋内。
待到旁人都走干净了,李含章才蹙着眉头,不咸不淡的呵斥了春语一句,“你这丫头,我让你去打听皇上明日的行程,你一回来头一句便是说皇上今日招了谁侍寝,是怎么回事?”
春语缩了缩脖子,嘴里嗫嚅了几句,在李含章幽幽的目光之下,束手道:“梁总管说了,明日上午皇上会在巴郎河接见蒙古各部,下午便会去仁州草原围牧狩猎。”
李含章听后便擡手碰了碰鬓上的珐琅碎玉流苏,“你明日一早便去回了梁公公,我舟车劳顿累着了,明日宴席和围猎便都不去了。”
春语与侯嬷嬷一惊,忙细看她的脸色,侯嬷嬷道:“娘娘身子可有大碍,老奴这就宣顾太医过来?”
李含章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儿,休息一晚上便差不多了,只是那宴席上人多眼杂的,还不如呆在殿里轻松自在些。”
两人听罢这才松了口气,春语这才笑嘻嘻说道:“奴婢记下了,明儿一早就去找梁公公。”
夜里,等内殿都灭了灯火,宫人都出了去,黑漆漆的屋子只有窗边的明月的月泽洒下,李含章从床上直起身子,一头青丝披在身后,她随意从衣架上取了外套披在身上,匆匆至窗下。
伸开掌心,一团白色的泥丸般的纸条静静的躺在手掌之中,因着握的太久,纸条已经微微溱湿,李含章垂着眉眼,并未急着打开,今日刚到绥歙殿,便有一小宫女趁人不注意之时,把这纸条偷偷传递在她手中,李含章本不予理会,可谁知看见那小宫女脖子上挂着一块眼熟的秋脂琉璃玉,这玉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便是宫女带着也不惹人眼。
唯一特殊的地方便就在这玉,乃是从前她在江南的一寻常小铺上偶然看上的,可当时她身边并未带伺候的人,自己身上也并未带银两,与她同行的林修然见她喜欢,便瞒着她买了下来送与她,当时她心中一心只有康熙,并不愿意给他留有幻想,便直言拒绝了。
谁知今日却在这小宫女身上看见了此玉。
李含章神色淡然而宁静,凝眼往纸条上瞧去,只见上书:明日午时,行宫右侧巴郎河一里,林留。
李含章羽睫微垂,点了窗前的铸铜烛台,不消一刻,那纸条便成了一团漆黑的灰烬,随着夜空里的风消散干净。
第二日,行宫上下宫人都齐聚在前殿,绥歙殿也只留下了少数宫人伺候,李含章在床上躺了一会,闭着眼想了许久,临近午时才又起身,草草用过午膳后,便又唤了春语往草原而去。
侯嬷嬷也未多想,便让春语陪着她往草原上去散散心,自己留在行宫继续整理行礼等。
出了行宫,走了半刻钟,便到了草原上,草原辽阔,入眼皆是青绿,虽在行宫外围,周边却不乏有侍卫巡视视,到了巴郎河,看着阳光之下波光隐隐的河水,李含章不禁微微出神。
春语扶着李含章,身后跟着宫女太监,春语向远处望去,便欣喜开口道:“前方有一小亭,娘娘可要去歇歇?”
李含章往远处望了望,便随意地点了点头,往远方小亭内走去,不动神色的瞧着周边动静。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李含章低头忽地开口,“春语,起风了,你去把我那件孔雀领金丝翡翠袍子拿过来。”
春语温声道:“娘娘,奴婢还要伺候您呢,不如让香月去拿吧。”
李含章嘴角柔柔的笑着,耳边圆润的珍珠显着玉色的柔光,衬托的她更加雍容华贵,她娇嗔一声,“那孔雀袍子平日里都是你在管着,香月才到长春宫不久,那里认得,叫你去便去,我身边有这么多伺候的人,不缺你一个。”
春语瞧了瞧一旁安静束手而立的香月,心中觉着李含章说的有理,便屈膝行礼,“那奴婢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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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含章拍了拍她手柔声道:“去吧,我这里你放心。”
春语点了点头,想着快去快回,便退出亭内,急匆匆往行宫而去。
待到春语走远,李含章淡然站起身来,小亭的东边立着一颗不知名的小树,李含章伸手扯下一只树叶捏住手中,才转身道:“本宫想自己待一会,你们先下去吧。”
香月微微擡起下颌,见李含章一脸沉色,她刚进长春宫不久,平日里都是看春语行事,犹豫一番,见李含章执意如此,便柔声道:“奴婢们就侯在不远处,娘娘若是有吩咐,唤一声便可。”
李含章垂下眼眸,看着手掌中已经揉成一团的叶子,轻点了点头。
香月松了口气,带着一众宫人退出亭外,稍稍离远了些,眼睛却一眨不眨的望着亭内,不敢有片刻懈怠。
香月等人刚退下,便见远方有一宫女,端着一花盆缓缓而来,从亭外路过之时,李含章骤然出声唤她过来。
那宫女似乎受了惊吓,手中的花盆差点摔落在地上,只见她恭敬进了亭内,屈膝行礼道:“娘娘万福金安。”
李含章并未叫起,冷着一张脸默默凝视着她,这请安礼左手齐胸,右脚后支,庄重而缓慢的屈膝并低头,还要保持着上半身不动,说起简单,实者时间一长,便十分磨人,只见她脸上渐渐有了吃力迹象,李含章才冷冷一嗤,道:“好久不见,林公子。”
见被她戳破,林修然也不再隐瞒,见四下并无旁人,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低声道:“含章,我收到你的消息,便紧赶慢赶,一路从京城赶了过来。”
李含章默默叹息,站起身来替他扶了扶头上略微倾斜的银色蝉花宫钗,“为何要冒险,难道不怕这是假消息。”
林修然鼻尖是她手中娇软的香气,又见她扶了扶自己的发钗,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不禁羞怯一笑,见她问起,沉吟一下便道:“我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只是想着这一年来你音信全无,我四处寻找却无半点你的踪迹,又接到这个消息,想了想,就算你求助的消息或许是假的,但你人在后宫,大概率是真的。”
李含章睫毛微微颤动,转过身,道:“如此,也不值得你冒此险境,”说罢又悠然转身,直视林修然的眼底,“何况我并未传消息给你,这是一个陷阱!”
林修然听罢脸上却丝毫不意外,温然一笑,似乎还是如从前那般君子端方丶偏偏有礼的模样,他浅浅回道:“即使是冒险,是险境!但是为了心中所爱,也甘愿一试。”
李含章身子微微战栗,望着远方走来的一众人,神色木然,如久经风霜的老树,沉着眼睛望着打头而来的明黄色身影,微微侧头,低声道:“修然哥哥,谢谢你。”
林修然身子一颤,显然也是看见远处而来的人影,默然片刻,也笑声道:“纵然你对我无情,为了这声哥哥,我也值了,含章妹妹。”
李含章微微低头,一滴滚烫的眼泪便落在她的手背之上,带起阵阵涟漪,也不知是为什么哭泣,或许是为她丶为他,或者是为林修然?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