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程沅风蹲了半个月监狱,每日茶饭不思,傻痴痴地对着天花板,回味商隐走进牢门时那惊鸿一瞥。
北京城内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迅速蔓延全国。
被解救出狱后,学校仍没有覆课,程沅风因此得以逃离平时繁重的课业,专心在爱国救亡的旗帜下琢磨自己的爱好。
一日下午,天气闷热,蝉鸣不绝,大街上闹哄哄丶乱纷纷,烟尘四起。商隐正关起门午睡,程沅风拎着个牛皮纸袋,匆匆走过尘土飞扬的街道,敲响了商府的大门。
等了挺久,开门的是傅聿阁。
傅聿阁看到程沅风,立刻认出这是商隐曾经的狱友。他脸色一沈,睫毛垂下去,盯着地面,语气颇为抵触:“你来干什么?”
“小兄弟,咱们那天见过,我还记得你呢,请问雪楼在家吗?”
谑,记得我?好大的荣耀呢!傅聿阁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模样十分不屑。
对于程沅风的问题,他不想说在,也不好说不在,反问:“他在午睡,你找他做什么?”
不称二爷,也不叫二哥,而是一个随意又带着亲昵的“他”。什么意思,姓程的你自己品吧!
程沅风品出来了,这小子不是傲慢,他就是故意不给自己好脸,于是也收起笑:“我是雪楼的朋友,今日特地登门拜访,劳驾小兄弟帮我通知他一声。”
程沅风特意把这个“他”咬得重了些,重得甚至有点暧昧。
傅聿阁没胆直接把商隐的客人拒之门外,咬咬牙,转身进去了。
程沅风紧随其后,进了商府的大门,穿过一路茂盛的紫藤花架和树荫,来到商隐的门口。
傅聿阁拖出一把椅子,怼在一株柿子树下:“他还没醒,等着吧。”
说罢就走了,片刻工夫,拎出一只茶壶和两只杯子,给程沅风倒了茶,自己则在一旁台阶上坐下来,大喇喇的,没个教养的样子。
程沅风实在好奇,商府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找如此粗野无礼的仆人?
在程沅风看来,傅聿阁不仅态度不像话,而且往自己身边一坐,那架势,哪里是在陪客?简直就是监视。
程沅风忍不了他时不时带刺的目光,开口搭讪:“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傅聿阁擡头,冷冷看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眸,没吱声。他心里也纳闷,怎么商隐总能招惹些乱七八糟的人?
见傅聿阁不搭理他,程沅风识相地闭上嘴,默默打开怀中的牛皮纸袋,拿出一本书。
傅聿阁装作无意,瞟了一眼,瞥见书皮上三个大字,哦,时下流行的那本杂志。
程沅风看了会儿,小心地把书放回纸袋,又翻出个笔记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只钢笔,开始写写画画。
这回傅聿阁看不清了。他在心里翻个白眼:呸!假文酸醋的书呆子。
大约半个钟头后,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商隐起床了。他打开房门,蓦地眼前一亮:“程沅风!你怎么在这儿?!”
程沅风放下笔起身,笑得满面春风:“怎么样,雪楼,就说我们会再见吧,欢不欢迎我?”
“欢迎,当然欢迎!”商隐上前拉他的手,笑得无邪,“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傅聿阁和程沅风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商隐伸出的那只手上。
纤细冷白,在被树荫割裂的斑驳阳光下,白得发亮,晃得程沅风舌头有点打结:“我……我昨天就回了,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
“是吗?”商隐高兴,但又不太抹得开,“这怎么好意思?”
“客气什么,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咱们进屋看?”程沅风提议,他一看商隐笑,感觉天更热了。
“走!”商隐兴致很高,拉着程沅风往屋里走,进门时不忘回头叮嘱:“阿聿,帮我招呼厨房做几个好菜,今晚招待客人。”
不等傅聿阁回答,俩人亲亲热热并肩进了屋。程沅风也转身,冲傅聿阁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傅聿阁孤立在门外,茫然不知所措。
但这天程沅风到底没能在商府吃上晚饭。傍晚时分,他和商隐正聊得火热,忽然听傅聿阁在外边喊:“哥,穆姐要生孩子了!”
商隐闻言跳起来,把窗户支开一条缝,扒着窗边问:“送医院了吗?”
“大家都去了,老爷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问你去不去!”
“当然去!”商隐虽然不喜欢穆怀霜,但那可是大哥的孩子。
“沅风兄,对不起,我嫂子……我大哥要生孩子了,我得失陪啦!”
“没事儿,雪楼你先忙,这是好事!今天来得匆忙没带贺礼,下次来一定补上。”
商隐亲自把程沅风送出大门,带着傅聿阁直奔医院,经过一番焦灼等待,直到凌晨,孩子终于呱呱落地,一个六斤重的男孩。
商府上下的喜悦自然不用多说,第二天,远在察哈尔的谢督军也收到了消息。
彼时谢督军正为了兵临城下的薛靖淮忧心忡忡,难得一扫愁云,派专人代表登门送礼,但穆怀霜一听来人报谢督军名号,登时火冒三丈,不由分说,把礼物统统扔到了大街上。
路人纷纷聚拢,哄抢,七嘴八舌:
“商府就是阔气,白花花的大洋也往外扔!”
“那可不,听说是商老爷抱了大孙子。”
“谑,这他娘的小黄鱼也……”
“这是我的!”
“老子先发现的,滚边去!”
“……”
谢督军的两个代表不明内情,被这场面搞得面面相觑。想鸣枪示警,碍于在督军女婿家门口,不敢造次。要袖手旁观,看那些真金白银都进了路人腰包,又替谢督军心疼得紧。
最后,只得把心一横,冲进人群,一番强取豪夺,塞满口袋后扬长而去。
商潜劝穆怀霜:“督军也是一番好意,这样做未免太让他难堪。”
穆怀霜刚生完孩子,正多愁善感,一听这话眼泪就下来了:“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倒会为他着想了!”
代表回到军营,自作聪明地撒了个谎,说小姐高高兴兴收下了礼物,托他们向军座转达谢意。
谢至柔听罢,几乎立马就要相信了,然而,琢磨片刻后却勃然变色,命士兵当场搜俩人的身。结果,一人身上搜出几块大洋,其馀的,当然早就被藏起来了。
两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随身留下的几个袁大头,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谢至柔把大洋拿在手里,掂了掂,扔到地上,温声细语地下命令:“毙了。”
然后他们就被毙了。
原因是谢至柔送给穆怀霜的钱,每个袁大头的胡子处都有一道划痕,又轻又细,仿佛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