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傅聿阁离开金鱼胡同后,无处可去,在城中游荡了一个下午,最后决定还是趁早溜出城去。
在京城背了血债,身后又没有十分硬的背景,若被警察抓住只有死路一条,要想活命,只有远走高飞。
离开商隐的庇护,他又变得一无所有。乱世中人命如草芥,这一去前途难测,但无论如何,他得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就有让雪楼回心转意的一天。
出了京城,一路向南。
他白天睡在一座破庙,晚上出去找食物,跟着商隐的几年,他差点忘记了出门要带钱。说来小时候也吃过苦遭过罪,可等享过了富贵再受穷,那苦日子就显得格外难熬。
他蜷在蒙尘的佛台下,啃着偷来的又涩又硬的桃子,愁眉紧锁,抚今思昔,暗暗告诉自己,必须想出一条路,一条能填饱肚子,最好还能出人头地的路。
本打算天黑后继续上路,但天色阴沈,入夜时分又下起了大雨,只好忍着饥饿再熬一夜。
这夜的雨下得像要把破庙的屋顶砸穿。傅聿阁睡在佛像前的砖地上——蒲团早被人顺走了,他抱来一堆稻草码上,权作床铺。他侧身蜷缩着,从破落的窗户往外看去,狰狞的闪电不时撕裂天空,树影在怪叫的狂风中剧烈摇摆,雷声一阵接一阵,炸响在头顶。
傅聿阁又饿又困,却被狂风骤雨搅得辗转难眠。
他被烦躁和饥饿困扰,可恨程沅风也趁着雨夜出来作妖——闪电划破云层的刹那光亮中,他清楚地看到,程沅风就站在离他不远处,浑身血淋淋的,大睁着充血的双眼,狞笑着,一脸怨毒地盯着他。
他毛骨悚然,忙把脸转向别处,而当下一次闪电亮起,程沅风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眼前。他索性紧闭双眼,这下更好,不用往哪儿看,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程沅风!
傅聿阁起初惊恐万分,次数多了,他烦不胜烦,把心一横,胆子就壮起来,从地上一跃而起,跳着脚对虚空破口大骂:程沅风!你活着小爷都不怕,死了难道还怕你不成?你玷污了雪楼,你他娘的该死!就算就活过来十次,我也照样杀你十次!
傅聿阁心中背负着罪恶感,加之饿花了眼,自然出现了幻觉。但他这个鬼怕狠人的招数还真奏效,一通威胁怒骂后,果真再也看不见程沅风的冤魂来索命。
他刚躺下得了会儿清净,突然间,庙门被推开,阵阵夹着雨的冷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同时被风刮了进来的,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傅聿阁惊得从地上跳起:“什么人?!”
来人显然没料到这里还能有人,吃了一惊,沈默片刻,高个子说:“兄弟,打扰了,我们是过路的,进来躲会儿雨。”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小矮个儿是个小男孩,抓着高个子的手,赖唧唧地说:“哥,我害怕。”
高个子没说话,摸摸他的头顶,将他推到身后,对傅聿阁鞠了个躬:“兄弟,雨太大了,今晚实在走不了路,能否容我们叨扰一晚?”
傅聿阁见他颇识礼,不像土匪强梁之类,稍微放下戒备:“可以,你身上有火吗?”
高个子连声说有,在身上摸索一会儿,掏出一盒油纸包着的火柴:“被雨浇透了,不知道能不能点燃。”
“好,生个火。”傅聿阁拍拍手,起身抱来碎木料和稻草,堆在佛像前一块空地上,那小男孩也壮起胆子,跟在屁股后头帮他抱柴禾,三人很快生起了一个小火堆。
围着火坐下,傅聿阁打量着对方的长相。高个子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眉宇英挺,身材高大,一身短衫短裤打扮,露出的肌肉颇紧实。傅聿阁心说要是动起手来,自己不见得是他的对手。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一副怯生生的乖巧模样。
谈话中,傅聿阁得知高个子叫李作虎,小男孩是他的兄弟,叫薄荷。傅聿阁扫了一眼这个小家夥,暗暗评判,长得倒是人如其名。
李作虎说他们村子被军队祸害,爹娘死在枪下,他翻墙出逃,侥幸活命,此行是要去北京投奔远房亲戚。
他没说薄荷怎么来的,傅聿阁也懒得问,沈默着,盯着火堆各自想着心事。
李作虎颇想把自己和薄荷的湿衣服脱下来好好烤一烤,但看傅聿阁这高深莫测的样子,一时拿不准他是好是坏,只得忍耐——他的腰带里缝了一条掰直了的金镯子,为了买薄荷撅掉了一块,剩下的,是他和薄荷的全部家当。
过了一会儿,薄荷小声跟李作虎说饿,但荒郊野外,外间风雨大作,李作虎无奈,摸着他的头说:“忍忍吧,等雨停了,哥去给你找吃的。”
傅聿阁原本在闷头烤火,闻言起身,绕到佛像后,拿出两个桃子递给薄荷。
望着青里透红的桃子,薄荷舔舔嘴唇,明显是馋了,但没有李作虎发话,他不敢要。直等到大哥点头,他才小心翼翼接过桃子,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哥哥,谢谢哥哥。”
傅聿阁这个举动让李作虎刮目相看,哦,原来这个少言寡语的家夥也有点人情味儿。他不知道的是,傅聿阁已经连啃了三天的桃子,现在见到桃子就想吐,傅聿阁想吃肉。
傅聿阁一点善意激起了李作虎的好感,李作虎主动找话与他聊天,得知他正愁出路,李作虎随口道:“要是有门路,兄弟何不去当兵?”
傅聿阁不由得挑起眉毛,重新打量了这人:“当兵?”
“嗯。”
傅聿阁有想法,心说你的爹娘都死在丘八枪下,怎么还劝人去当兵。李作虎却像看透了他的疑惑,冷笑道:“这世道,没有人会为你主持公道,只有以恶制恶。”
他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要说门路,傅聿阁并不是没有,但既已跟商隐翻脸,这条路能不能走通就不好说了。
薄荷把桃子递到李作虎嘴边,李作虎不吃,薄荷不好意思地自己啃起来,啃得满脸汁水。吃完桃子,薄荷摇头晃脑地钻进李作虎怀里,腻歪了一会儿,就爬到稻草铺上睡着了。傅聿阁和李作虎有一搭没一搭聊到后半夜,终于撑不住,也各自席地睡去。
翌日清晨,风雨初歇,三人在破庙中告别。李作虎带着薄荷往北京去,傅聿阁经过一夜考虑,决定前往保定投奔薛靖淮。
他身无分文,一路草木皆兵,到保定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半个月,才终于看到了督军署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