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列车驶入河南境内,薛靖淮命令全军加强警戒。
虽然他已跟河南督军高士祯达成合意,本次借道不会受到阻拦,但此时此地,土匪横行,难保不会有哪座山头的楞头青打上他的主意。
不过他打心底觉得可能性极小,得傻成啥样的土匪,才会公然劫正规军的火车?
天色将晚,火车在信阳州站停靠补给。
薛靖淮正陪叶青阑吃晚饭,外边突然一阵骚乱,接着就见前后车厢的士兵纷纷披挂齐整,跳下火车,把他所在车厢围得水泄不通。
两人对视一眼,放下筷子站起来。
一个士兵进来报告,说前面来了一群劫道的土匪,薛靖淮问有多少人,士兵回答大概一百多号,薛靖淮哭笑不得,闹不清这夥人到底是心大还是胆大。
薛靖淮示意叶青阑留在车里,自己换上普通士兵的军装,披挂上冲锋枪,出去查看情况。自打在谢至柔手里吃了亏,他对人身安全十分上心,打扮成大头兵混在一群小夥子之中,倒也丝毫不违和。
薛靖淮瞅着面前的匪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群“土匪”个个瘦骨伶仃,眼神怯懦,毫无好勇斗狠的剽悍气质。不过,他们畏缩的目光里确实藏着火热的欲/望,薛靖淮从中看出了一个字:瘾。
再看看武器,哪有什么像样的武器?薛靖淮粗眼一扫,除了为首的家夥人手一把盒子炮之外,其他人的武器五花八门,有门闩丶菜刀丶锅铲,此外还有……薛靖淮不可置信地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大烟枪?
薛靖淮心里有数了。这不是一群土匪,而是一群大烟鬼,一群萎靡卑贱得让他不屑于下令开枪的可怜虫。
这群烟鬼之所以胆大包天,敢来抢劫薛督军的专列,完全是被折磨得走投无路了。他们抽大烟抽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加上受不住烟瘾的煎熬,便铤而走险,打起了薛督军的主意。
他们知道这是薛督军运兵的专列,惹不起,但他们也得到消息,薛督军这趟至少拉了半车皮的波斯红土。只要薛督军肯大发慈悲,从指头缝里漏出一点,他们就受用不尽了。
薛靖淮这趟南行,与叶老板培养感情为主,打仗为辅,再次才是帮横山君倒腾点烟土,所以他不愿在打仗之外的事上见血,不吉利。这些烟鬼在他看来,与手无寸铁的平民没有分别,与其说是劫匪,不如说是乞丐,可偏偏这样的人最能抛下脸面死缠烂打,真正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薛靖淮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提着枪回了车厢。他无所谓施舍一些烟土,但东西不是他的,他说了不算。
叶老板得知外边的情况,抿了口茶,语气闷闷的:“想不到你也掺和这个。”
薛靖淮知道他不待见日本人,尴尬地解释:“养兵需要钱……”
都这么说,爷俩一丘之貉。叶青阑毫无掩饰讥讽:“日本人给的钱还不够多吗?”说着往窗外瞥了一眼,士兵们在车厢两侧筑起人墙,严阵以待,看不到更远处的光景。
薛靖淮不吱声了。叶青阑说得不假,但军饷是从老徐手里拨下来的,至于日本人为什么要给老徐源源不绝提供借款,他没那么关心,不愿深究。这点不像他爹。
薛靖淮从不苛待部下,克扣军饷的事他不屑做,所以只能想办法拓宽财路。几年前,他跟横山雾屿软磨硬泡,买入横山制药商社百分之十的股份。横山君神通广大,火/枪烟枪两手抓,自从傍上横山君,薛靖淮手头是大大的宽裕,从此走上了脱贫致富的康庄大道。
这批货,便是他顺道代横山君运往汉口日租界的,要是他敢用来做慈善,他相信和善的横山君一定会气得骂娘。
但这些人没皮没脸,不给就扒着火车不让走,怎么办?
要不是觉得杀人是件有伤罗曼蒂克的事,薛靖淮真想几梭子把这些烟鬼都突突了——感谢本督的心上人吧,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薛靖淮正无计可施,叶青阑却懒得掺和这些破事,见列车一时半会儿开不动,索性走到后头的车厢,绕开人多处,下车溜达去了。
薛靖淮着急上火,没注意到叶青阑的动向。
列车迟迟不能开动,他忍无可忍,把荀参谋叫来询问对策,恰巧荀参谋最近迷上了算卦,当场掏出几块龟壳,兴冲冲地为长官卜了一卦。
不出所料,卦象显示今日不宜杀人,无奈之下,薛靖淮只得差人去当地警察署协调,让他们赶紧派人来处理。
下属领命离去,薛靖淮这才猛然发现,叶老板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待找人来问明去向,他气得直拍桌子:“要乱跑也不分什么时候!”
他一把抄起枪,抓过帽子盖在头上,火急火燎地绕道追下车去,几个随身警卫一见长官这阵势,也忙不叠地紧随其后。
灯光昏暗的火车站里,人影寥落,薛靖淮踅摸了一圈,哪有叶青阑的影子?
不远处,那群烟鬼还在跟军队对峙,威胁丶叫骂和哀告声混成一片,薛靖淮不敢高声喊,等再次确认叶老板真没在车站里,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雷打了,心跳骤然加速,不容多想,提枪往车站外追去,跑到站门前的丁字路口,眼前出现一条人流熙攘的街道。
此时夜幕降临,长街上亮起了灯,一水儿的红灯笼,红彤彤地照着街道两旁的商铺。小商小贩叫卖不绝,人流熙熙攘攘,是个充满烟火气的夜市。
薛靖淮踌躇张望着,拿不准叶青阑是不是逛街去了,不知该往哪头追。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叶青阑。
“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了!”薛靖淮一脸急色,嗔怪地责问他,一颗心却顿时落了地。
叶青阑很轻松随意,还有心情揶揄:“就在附近转转,督军大人怎么出来了?”
薛靖淮觉得挺委屈:“当然是来找你!这时候出来乱跑,你可真不让我省心。”
叶青阑浅笑,满不在乎:“在车上憋坏了,你不用担心,我有这个。”说着晃了晃那把花口撸子。
薛靖淮一皱眉毛,冲他摆手,让他赶紧收起来:“拉倒吧!我情愿你一辈子用不上它。”
没想到叶青阑当真听话地把枪收起来,薛靖淮心念一动,指着对面的夜市提议:“来都来了,咱们去逛逛吧。”
“好啊。”
两人肩并着肩,从昏暗的门楼下出来,往那灯烛璀璨处走去。
薛靖淮头回与叶青阑逛街,才知道这人十分寡欲,只看不买。越往前走,人越多,人群摩肩接踵,两人无法并排前行,薛靖淮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像个勤勤恳恳的保镖。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几个警卫紧紧跟随。
渐渐的,人流如潮般愈发密集,薛靖淮有点跟不上了。
人潮汹涌中,他怕跟叶青阑走散,一咬牙,拨开身前的人追上去,一把捉住了人家的手。
叶青阑惊愕地回头,薛靖淮眼睛望着头上的灯笼,理直气壮地解释:“别误会,火车快开了,我是怕跟你走散。”
叶青阑想把手抽出来,没成功,薛靖淮大着胆子没松劲儿。人一多,便失去了闲庭信步的乐趣,于是他说:“咱们回去吧。”
叶青阑说话向来轻声细语,俩人海拔又差着一段距离,在周遭喧闹的人声中,薛靖淮啥也没听清,侧着耳朵问:“啥?”
叶青阑被抓住的那只手猛一使劲,把薛靖淮带得弯下腰来,这下两人水平一致了,又在他耳边重覆了一遍:“别逛了,回去吧!”
薛靖淮点头附和:“好呀。”心里忐忑,却装出十分自然的样子,拉着他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薛靖淮忍不住心旌摇荡,以前见到自己就要捏拳头的手,现在居然能让自己攥在手心里,他简直有点飘飘欲仙了。幸而他背对着叶青阑走在前头,没让人发现他掩饰不住的得意。
俩人走回街口,叶青阑淡淡瞥一眼他紧握的手:“可以放开我了吗?”
再没理由抓着别人的手不放了,薛靖淮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
“我……我没别的意思。”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地解释。
“嗯。”叶青阑的脸有点红,兴许是走得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