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薛靖淮斜靠着车厢门,撩起白纱窗帘,看外边飞驰而过的风景。其实只有一片漆黑的夜色,间或点缀着星星点点微弱的亮光。
擡头看天,见浓云密布,星月无踪,偶有云后泄出一丝冷白的微光,映衬得那云层轮廓愈发狰狞可怖。
薛靖淮推开车窗,秋夜的凉风瞬间灌进来,吹冷了他发烫的脸。
他思虑着战事,打算明日一早将旅团长以上军官召集起来,先商讨一番作战计划。他在保定大本营留驻了两师一混成旅,统交林颂白节制,授权他暂时代行督军职务。但他颇担心年轻的林颂白不能服众,又密调天津江欲行部移防高阳和肃宁,随时待命。
没了林副官随侍身边,傅聿阁便顶上,做了他的副官之一。
傅聿阁从餐车方向过来,正撞见薛靖淮立在窗边凝思,见长官瞥了一眼手里的铜壶,傅聿阁笑着说:“报告军座,卑职来加汤!”
薛靖淮点点头,傅聿阁推门进去了,片刻之后,叶青阑走了出来,见到薛靖淮便问:“怎么在这里吹风,为何不进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薛靖淮受宠若惊,扔掉烟头,说话都磕巴:“抽支烟,怕丶怕熏着你。”
“你肺中过枪,应该把烟戒掉。”
薛靖淮感动得不知如何回答,在昏暗的走廊灯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叶青阑蹙着眉,拈起襟前衣料抖了抖问:“不小心溅上油了,去哪里可以洗洗?”
“啊?”薛靖淮一楞,顺着他的手看去,看不太清,“在前面,我带你去。”
隔壁车厢是警卫团,兼有薛靖淮专用的卫生间,此时人都去了餐车,车厢里空荡荡。
薛靖淮带叶青阑来到卫生间,见他长衫前襟浸透了一片红油,拧起眉毛:“怎么回事,没烫着吧?”
“不小心弄的,不碍事,就是……没有换洗的衣服。”
很尴尬,他昨日从督军署离开时候就穿了这一身,虽然带了钱,可到了火车上,却是有钱也没处花。
薛靖淮脱下外套递给他:“你先把衣服换了吧,别让油弄脏了身子,车上洗澡不方便。”
叶青阑点头,背过去,脱掉长衫,露出里边的白色亵衣,里头也是一片狼藉,回过头,表情有些为难:“要不你先出去吧,我……”
薛靖淮心里一万个不想走,他放不下心,怕烫化了心上人胸前的一片雪。
他鬼鬼祟祟,磨磨蹭蹭,厚着脸皮绕到叶青阑身前,定睛一看,不由惊呼:“天呐,这么大一片!你快脱下衣服用水冲冲,我去给你找药!”
说着飞快地转身开门跑了。
薛靖淮找不到烫伤药,便出来找副官,正撞见傅聿阁慢吞吞地拎着壶往餐车走。他堵住傅聿阁问药,傅聿阁连声说有,立即从兜里摸出一盒药膏递给他,薛靖淮接过,狐疑地问:“你小子还随身带这玩意儿?”
傅聿阁诡秘一笑:“回军座,以备不时之需。”
薛靖淮没多想,笑着弹了他个脑瓜蹦儿,满意地回去了。
叶青阑独自在卫生间,脱掉上衣检查胸前的伤,白皙的胸脯被烫得绯红,火烧火燎的疼。
薛靖淮着急忙慌推门进来,一眼撞见镜子里裸着上身的人——胸前仿佛氤氲了一片桃色烟霞,在冷白灯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绮艳。
薛靖淮吓一跳,喉结动了动,慌忙把目光移开,生怕自己露出什么令人难堪的神色来。手要伸不伸地把药膏递过去,目光闪烁地嘟囔:“给你,药!”
叶青阑接过,放在洗手台上,仍只用湿毛巾冷敷,不是他不疼,而是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对来历不明的药保持怀疑。
见薛靖淮没有要走的意思,叶青阑也不好赶人,只能迅速套上衣服。他身材单薄,一件在薛靖淮身上挺括利落的军装,被他穿得松松垮垮,颇有几分性感的落拓。薛靖淮见状,干咳一声往外走:“青阑,你在这里等我,我给你找身干净衣服。”
薛靖淮出来时,傅聿阁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薛靖淮,便双手奉上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薛靖淮抖开一看,是件棉布长衫,他深深看了傅聿阁一眼,目光中有几分赞许:“小子,挺有眼力劲儿。”
叶青阑仍磨蹭着不肯用药,薛靖淮闹不清楚缘故,一味婆婆妈妈地劝。
叶青阑眼皮一耷拉,终于受够了他的碎碎念,敞开衣襟,将信将疑地挑出药膏抹上。
片刻之后,果然有一股清凉之意浸入皮肤,烧灼感顿时退去不少。
“是不是好多了?”薛靖淮抻着脖子,探头探脑地问。
“嗯。”
“你先回去歇着吧,把衣服给我。”
不等叶青阑反应,薛靖淮一把夺过他换下的衣服。
士兵们已经陆续回到车厢,有的一看这个情形,心下就了然了,长官这是在泡叶老板呢。
但奇怪的是,叶老板出来后,督军大人竟独自留在卫生间,吭哧吭哧地搓衣服,这还了得?有个副官看不过眼,主动上前代劳,被薛靖淮连推带搡地轰了出来。
到睡觉时,薛靖淮自然也不能让叶青阑和那群丘八睡在一起。一群老爷们儿的臭袜子臭汗味混在一起,就够他喝一壶的。且纵使他愿意忍受,在最高长官的授意下,其他车厢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叶老板,我们兄弟晚上要通宵玩牌,怕扰您休息,您还是早点回军座那儿吧!”
“是啊!叶老板,我们都是粗人,玩高兴了要骂娘的,您往这儿一杵,我们磕碜话也说不出口啊!”
“对对对,叶老板快请回,军座那边又干净又清静,跟一群臭爷们儿呆一块儿有啥好!”
“请吧!请吧!”
士兵们起着哄,客客气气地把叶青阑往外撵。
叶青阑无奈,转身出去了,薛靖淮抄着手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憋不住笑:“我说什么来着,你这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跟他们打成一片嘛?”
叶青阑平生没这么遭人嫌过,横了薛靖淮一眼:“谁要跟他们打成一片?”
薛靖淮被这一眼瞪得魂儿都飞了,涎皮赖脸地伸胳膊拢着他后背,往自己车厢带:“是我是我,行了吧?咱们回去吧,我的角儿!”
“回哪儿?”叶青阑感到不妙,提高警惕。
薛靖淮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一身正气:“当然回我的车厢,你放心!你睡床,我睡地铺!”
真要与他独处一室?叶青阑不禁想起他在商府时的劣迹,拧着眉头没吱声。
薛靖淮看出他的疑虑,灵机一动,掏出随身的花口撸子塞到他手里,说:“你拿着它睡觉,我要是做什么混账事,你就一枪毙了我,绝无怨言!”
什么花言巧语都是虚的,枪和子弹才是实的,叶青阑接过枪掂了掂,确定里边有子弹,便不再忸怩废话,爽快地说:“走吧。”
夜已深沈,车厢里早已被收拾干净,地铺也已打好。叶青阑不愿喧宾夺主,自动躺到地铺上和衣而睡,可薛靖淮怎么舍得?于是坐在床边,盘着腿,对叶青阑好一番磨叽。
叶青阑背对他,婉辞两句后便不再多言,薛靖淮却对着人家叭叭个没完,正说得起劲,忽见叶青阑的后背上方幽幽伸出一只枪口,无声地对准了自己。
薛靖淮吓得立刻捂上了嘴。
聒噪声停止,枪口收了回去,传来冷冷的声音:“睡觉。”
薛靖淮的嘴静下来了,心却静不下来。车窗外微弱的天光照进来,勾勒出对面那个纤弱的背影,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心想,以前见面就要动手的叶老板,现在居然能跟自己睡一个屋里,真是他娘的——人生如梦啊!
他沈默着,贪婪的目光把叶青阑背影上下扫了个遍,冥冥之中对方似乎察觉到他充满热望的注视,不自在地翻了个身。
薛靖淮心绪纵横,脑海里一片杀伐之声,浑身血脉里似有千万条虫子在游动,充溢着急切的渴望。
忍住,忍住,不可以兽性大发。叶老板不是温顺的猎物。别说人家手里有枪,就算可以在武力上压制他,自己又怎能那样做?
他强迫自己去想一些更远的事,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了蔡淳,想起了薛宗耀,想起了叶青阑在山里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心中顿生酸楚,一股醋意涌上来,把欲/火浇灭了大半。
前路漫漫啊,叶老板何时才能对我也有那般情意?他怀抱着松软的枕头,胡思乱想半夜,终于在列车隆隆奔驰的声响中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