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知道叶老板失踪的那一刻,薛靖淮好似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意得志满的气焰瞬间熄灭了。他想不明白,这么多人看不住一个叶青阑,他养的都是些什么废物。
发火归发火,却不能抓人枪毙。部下官兵在前线为他卖命,混战中没看住长官的心上人算不得罪过,若是因此大开杀戒失了军心,只怕会落得众叛亲离。
但叶青阑一日没有音讯,他就一日坐立难安,他甚至拉下脸派人去向蔡淳打探,仍是徒劳无功,加上浙江久攻不下,后方徐总理频频施压,薛靖淮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薛靖淮泄了气,没了叶青阑就没了主心骨,打再多的胜仗也没有意义。
华东战局僵持之时,果如荀参谋所料,谢至柔在察哈尔誓师讨伐严焕章。
一时北方大地硝烟四起,战火逶迤,此时薛靖淮便不得不提防自己的老巢被裹挟进去,成为跟着严焕章倒霉的那条池鱼——他知道,谢至柔可不是个安分守己说打谁就只打谁的君子,假途灭虢并非没有可能。
消息传来,薛靖淮连夜找荀参谋商议对策,荀参谋旁敲侧击,鼓动薛靖淮与万疆雪和谈。
万疆雪态度很坚决,他已经明确脱离了戴徐二人的阵营——虽然他压根也不认为自己曾属于某个阵营,他就不可能再向北京低头。叛逆者就算归队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他万疆雪不是傻子,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与其等着上边将他一撸到底,轻则发配出国“考察”,重则沦为阶下囚吃枪子儿,他更愿意把枪杆子握在自己手里。
徐总理急于征服叛军,起初认为薛靖淮不攻湖南是因私废公,待到浙江战局僵持,又觉着薛靖淮别有居心——他没有一刻真正信任过这个老部下的儿子,毕竟心里有鬼。而当他发现薛宗耀不仅没死,且还在蔡淳那里优哉游哉时,他更觉得自己被薛家父子彻底辜负了。
徐总理频频往汉口发电报,把手伸到靖南军指挥部里,催逼薛靖淮火速拿下浙江。
薛靖淮对他本有些许感戴,但在咄咄逼人攻势下,不仅所剩无几的知遇恩情消磨尽了,而且生出一种逆反心理:后方越催得紧,他就越是磨蹭。
万疆雪铁了心不肯投降,薛靖淮也无心恋战,此时后方传来密报,证实了荀参谋的猜测:叶青阑在老徐的手里。
当初叶青阑路过衡山县城时,在岳家码头被老徐的人截住去路。
老徐派了七八个精壮打手一路跟踪至此,本以为对付一个文弱戏子绰绰有馀,可坏就坏在他得抓活的。虽然最终得手,但也因此被叶青阑开枪撂倒四五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老徐的亲侄孙,可谓代价惨重。
就这样,叶青阑被秘密转移回了北京。
老徐早就防着薛靖淮尾大不掉,但薛靖淮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主公实在没什么可以拿捏他的抓手,直到发现了叶青阑的存在。
光从手下对两人日常的描述中,老徐就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他极有把握地断定,只要捏住了这个小戏子,就等于捏住了小薛的命门。
还真让他给猜对了。薛靖淮听说叶青阑被抓,勃然大怒,擡手朝天砰砰就是几枪。大厅天花板被打得扑簌簌掉灰,在场的人灰头土脸,大气也不敢喘,幸而没有跳弹造成伤亡,薛靖淮破口大骂:“这个老杂碎!老子在前线给他卖命,他竟然敢动我的人!”
“军座息怒,为了叶先生的安全,此时更要沈住气才是。”荀参谋劝慰。
“青阑有个三长两短,我他妈就……”
“军座慎言!”荀参谋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同时向左右使眼色,指挥部的人都识趣地告退。
薛靖淮强压怒火,盯着荀参谋:“那现在怎么办?”
“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别他妈绕弯子,快讲!”
“在军座眼里,是叶先生重要,还是权力重要?”
薛靖淮脱口而出:“废话!当然是他重要!”说完,沮丧地垂下头,“但要是保护不了他,再重要又有什么意义,都是空话。”
尽管屋里没有旁人,荀参谋仍压低了声音:“容卑职直言,徐总理能有今天,不过是仗着北洋的老资历,其人阴险多疑,薄情寡恩,且主政以来卖国媚外,丧尽人心。如今军座为他所用,恪尽职守尚且猜忌如此,一朝与他不和,必会被弃如敝履,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凌帅被刺殷鉴不远,军座可曾忘记?”
荀参谋口中的凌帅,指的便是薛宗耀了,这件事的确是横在薛靖淮与老徐之间的一根刺。虽然薛宗耀死里逃生,但薛家父子因此寒透的心却再难回暖。
杀父之仇在那里摆着,不明真相便罢了,一旦知道真相,他和老徐之间的合作,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薛靖淮似乎有点领悟到荀参谋的深意,凝视着他:“有什么想法?说得更明白些。”
“卑职认为,军座如今占据直鲁苏赣四省,于天下有一争之力。目前,万疆雪还可以再争取,只要许诺他浙江自治的条件,而蔡淳,他与薛家颇有渊源,亦可竭力拉拢。”
薛靖淮完全明白了,惊愕道:“你是要……”
荀参谋高深莫测地笑了,纠正他:“不是我,是你。”
荀参谋之后的描述,在薛靖淮看来不啻于做梦。年纪轻轻便身为一省督军,巡阅直鲁,已是多少豪杰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他竟然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入主中央,去做北京政府的主宰?想想都觉得荒诞。
可是,以他如今的能力,似乎又不全是痴心妄想。
不知荀参谋用什么方式打动了万疆雪的芳心,在他的联络安排下,万疆雪同意出席与薛靖淮的秘密会议。
会议地点定在西湖上的一条小船。
当日,西湖周围戒严,双方卫士洋洋洒洒铺满了堤岸。初冬时节的阳光温柔和暖,湖面水波微荡。
薛靖淮在乌篷船舱中等候着,见有人掀帘而入,便知是万督军驾到了。
万督军一向低调,各路报纸上轻易见不到他的照片,薛靖淮既往对他所知甚少。
今日万督军穿着整肃的军装,戴着军帽,乍一看只是个身量单薄的青年,可一擡头,那帽檐下却藏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巴掌大的瓜子脸雪白,长着两只瞳色极浅的桃花眼,眼睛里仿佛有钩子,走进船舱的顾盼之间,便要把人的魂儿勾走。
万疆雪扫视了一圈逼仄的船舱,目光不由地露出一丝嫌弃,最后勉强得体地落在薛靖淮身上,礼貌点头微笑:“薛督军,幸会。”
是个低沈略带沙哑的男声。
听他开了口,薛靖淮方确定,来人不是女扮男装替万疆雪赴会的。
“万督军,久仰大名。”薛靖淮伸出手去。
万疆雪眼里闪过一丝犹疑,神情不太自然,但仍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很轻很快的一握,便急不可耐地抽回去。
之后的会谈过程中,万疆雪的手指总不自觉地用力摩挲着,看上去很焦躁,似乎极力想擦去什么。而且,他的坐姿也很僵硬,堪堪地坐在船舱里,极端正,不愿与船身有多一分的接触。
薛靖淮看出来了,这人大概是有点洁癖。
薛靖淮按荀参谋的指示,探听了万疆雪的口风,确实是个毫无野心的军头。
万疆雪年纪轻轻当上督军,靠的当然不是自己的杀伐战功,熬资历得熬到什么年头?他的父亲,是浙江前任督军万朝宗,老万督军暴毙后,留下的军队群龙无首,万疆雪便继承了父亲的兵权。彼时的北京政府也不得不做个顺水人情,承认他为新任浙江督军。
然而,万疆雪的守业之路却是格外坎坷,只怪他长得太缺乏男子气概,下边的人都背地里议论他是“娘们带兵”,跃跃欲试地要造反。
还有胆子大的丘八公然垂涎他的美色。
某次士兵们聚众饮酒,有个人喝多了,竟对同伴说:“小万督军长得……啧啧啧,比娘们儿都带劲,老子要是睡他一回,把命给他也不冤!”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有不识相的跟着起哄。
“咱军座那个腰啊。”士兵□笑着□□□□□□□□□□,“□□□□□□。”
有人大着舌头接茬:“那你可注丶注点意,别丶别□□□□□□!”
众人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这些话被门外路过的副官听去,原封不动地报告给了万疆雪,当夜这几个士兵便被绑到广场上,当着一众官兵的面,浇上汽油,点了天灯。
刑场上,那边厢几个人正被烧得滋滋冒烟,这边原来老万督军嫡系某师的军法处长,突然挺身而出鸣不平,说这几个士兵就算真犯了罪,要处决也该交由军法处按程序枪毙,督军这样无故虐杀下属,恐怕会寒了万千将士的心。
彼时万疆雪正坐在看台中央的椅子上,拄着一支步/枪,面无表情地欣赏行刑场面。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橘黄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脸色铁一般的冷。
听完处长的话,半晌,万疆雪一声冷笑,不慌不忙地摘掉白手套,站起来,对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说:“自辛亥年来,家父在浙江惨淡经营数载,方有了浙江丶各位,和我万疆雪的今天。我万家一向厚待下属,每月发的饷银何止邻省三倍?然而,如今家父尸骨未寒,诸位便已人心思动,真正心寒的人是我姓万的才对!”
他叹了一口气,失望的样子,还有一丝身不由己的无奈,“我既敢接下这个担子,今日便正告各位,你们若觉得我年纪轻资历浅,跟着我跌了份,我不计较,也欢迎你们另谋出路。但是,不管对我这个位置,还是对我本人,最好不要有别的想法,否则……”
说着飞快地拉动枪栓,端枪指向孤立在人群之外的军法处长,处长见势不妙,立刻吓得举起双手求饶,但为时已晚,万督军冷着脸勾动了扳机。
啪!一声枪响,处长应声倒地。
“别怪我不留情面。”万疆雪冷漠地补充。
众人隐没在广场昏暗的灯影中,死一般的沈寂。
万疆雪又道:“对我刚才的话有异议的,现在站出来,我不仅不杀你,且派人护送你出浙江。若此刻不站出来,今后胆敢忤逆犯上……”他提枪朝那几堆烧到变形的焦炭虚虚一指,“这就是前车之鉴。”
万疆雪提着枪在台上踱了几步,等着台下的应答。
他没有说假话,想脱离队伍,此时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些人不过是看他年轻,想以奴欺主罢了,真让他们离开浙江自谋生路,他们才不干,这话自然无人回应。
万疆雪顿了顿,对地上的处长说:“李处长,你是我爹手下的老人了,今日放你一马。我想你应该知道,军队里只服从军令,如果你非要讲法律,那么你记住——在这里,本督的话,就是法律。”
地上躺尸的处长刚才只是被吓懵了,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并未中枪,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叩谢万督军不杀之恩。他心中后悔看错了人,还真以为万疆雪仍是那个白净文弱的少爷呢。
自此年轻的万疆雪算是在浙军中立下了威。
他继任后深居简出,专注于扩兵练兵和搞钱养兵。在他的苦心经营之下,浙军的实力更上层楼,在此次与靖南军的对战中便可见一斑。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薛靖淮倾三省之力来势汹汹,浙军孤军奋战,苦撑到现在已属不易。在外人看来两军不相伯仲,只有万疆雪知道,再打下去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他甚至做好了兵败自戕的准备。而就在此时,薛靖淮却三番两次提出和谈的要求,他觉得有必要抽空去庙里上炷香。
谈判进行得比较顺利,万疆雪同意休战且助薛靖淮一臂之力,但也狮子大开口,张嘴便要一万挺机枪,一万支步/枪,二十万发子弹,十门重炮和事成之后浙江的绝对自治。
薛靖淮听得直嘬牙花子:“万督军可知光一万挺机枪,市面上值多少钱?”
万疆雪从容地伸出一只巴掌,俏生生的白手,不像常年拿枪的样子。
薛靖淮未免牢骚:“皇上一年才花多少钱,万兄的胃口可真不小啊!”
万疆雪听得笑出了声,虚张声势:“小朝廷当初若有万某如今的实力,恐怕要的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说完,好整以暇地看着薛靖淮,似乎吃定了他会答应自己的条件。
薛靖淮面露难色,思虑了片刻。他大方惯了,不会讨价还价,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狠心,就这么定了。
见薛靖淮点了头,万疆雪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密谈结束,天色转阴,湖面上刮起了风,岸上有人过来摇船。船将靠岸时,万疆雪明显不愿在这小破舱里多呆,船未停稳便在摇晃中起身要走。
他的手明明不愿触碰船舱内壁,但船身不稳,他又不得不勉强撑住,因而动作十分笨拙局促。
薛靖淮坐在对面,冷眼瞄着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娘们唧唧,正经从军的老爷们儿哪有这么讲究的?
薛靖淮正在心里嘲笑万疆雪的洁癖,湖面猛的扑过一阵狂风,船身差点被掀翻,万疆雪也因而重心不稳,狠狠跌倒在舱里。
这一摔本不要紧,但万督军的帽子被碰掉了,帽子掉了原也无事,但要命的是薛靖淮看见了从他头上倾泻而下的如瀑长发。
一张粉雕玉琢的俏脸,掩盖在乌黑的发丝后,艳得像把带血的刀。
这一刹所见,可谓触目惊心,薛靖淮倒吸一口凉气后,呼吸都差点停滞了,甚至忘了伸手扶他一把。
但万疆雪表现得淡定自若,踉跄起身后,径直披头散发地走出船舱,留薛靖淮一人久久回不过神。
“万疆雪,你还敢说自己不是女扮男装?!”薛靖淮在心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