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薛靖淮与万疆雪签署了秘密停战协议,浙军火速投降,万疆雪依旧做他的土皇帝,薛靖淮则象征性地派兵进驻杭州。
浙江平定后,薛靖淮转过头便联络蔡淳。
蔡淳一直打探不到叶青阑的消息,正急得火上房,薛靖淮也不跟他藏着掖着,既然有共同的敌人,便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
薛靖淮原以为会得到蔡淳的支持,但他想错了。他许诺万疆雪的条件纵然丰厚,到蔡淳这里却失了效。
在蔡淳眼里,姓薛的和姓徐的一路货色,扳倒一个日本的代理人再换上另一个,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营救叶青阑,所以看在老情人面子上,勉强同意佯装投降。
于是湖南平定,薛靖淮南征大获全胜。
薛靖淮在电报里详细汇报了作战情况和战果,老徐龙颜大悦,让薛靖淮休整完毕后进京述职,他要亲自设宴嘉奖。
叶青阑被老徐抓了,坐实了薛宗耀的猜测:薛靖淮果然对叶青阑动了真心,不然老徐犯不上拿一个戏子做人质。
他一边担着心,一边呷着醋,在蔡淳这里也坐不住了,去江西匆匆见了一面下野的楚烈臣,便打道回京。
叶老板被劫到北京后,日子一直不太好过,老徐一看到他,就颇想赏他两颗子弹,给自己宝贝大侄孙报仇。
他被临时安排在一处四合院中,除了照顾他起居的一个男仆小庄,院里再无旁人,院子外围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日夜守卫,插翅难飞。
薛靖淮到前门火车站的时候,京城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叶青阑坐在屋檐下,抱着暖炉看小庄扫雪。
“献恩,别扫了,雪还下着呢。”叶青阑有点犯困,声音懒懒的。
“阑哥,我看你呆得无聊,等我扫出一片,给你抓麻雀玩儿!”
这个叫庄献恩的男仆只有十五岁,稚气未脱,自己喜欢雪天抓鸟雀,便认定叶青阑也有兴趣。他兴冲冲地撒秕谷丶支竹笼丶栓线,忙得不亦乐乎。
叶青阑静静看着他,又擡头看漫天飞雪,心中茫然,想起自己这一生一世,就像樊笼中的鸟,总离不开藩篱的包围。
庄献恩一动不动地坐在叶青阑身边,手里牵着线,聚精会神,足足等了两个钟头,终于有几只麻雀肯赏脸吃他的诱饵。
他大喜,向叶青阑抛了个得意的眼色,手上正要发力,不料叶青阑突然咳嗽起来,鸟儿受了惊,扑腾扑腾全飞走了。
庄献恩不干了,扑到叶青阑身上又捶又摇:“阑哥,你是坏蛋!不帮我就算了,你还捣乱!”
叶青阑被他磋磨得投降:“我错了我错了,好弟弟,想吃什么随便选,晚饭不用你做了行不行?”
“那好吧,我要吃烧鹅。”庄献恩收回捶他的手,转嗔为喜。
叶青阑摸出两块大洋给他:“去吧,多要些梅子酱。”
少年的伤心毕竟不敌烧鹅,他接过钱,冒着雪颠颠儿地往院门跑:“你在家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啦!”
庄献恩出门不久,徐府的管事便上门了,说徐公今夜设宴款待南征凯旋的薛督军,特地请叶老板唱一出堂会。
说是请,但没有不去的权利。
叶青阑出门前浑身被摸了个遍,确定没有武器,才被几个士兵簇拥着上了汽车,浩浩荡荡一行人将他押至徐府。
徐府是晚清某位亲王的府邸,后花园中临水而建的戏台阔气至极,叶青阑被塞进了戏台不远后的一间厢房。
离开宴还早,他随意翻看了管事送来的戏码,都是些信手拈来的,没什么可准备的,但他不得自由,只得枯坐着,等待夜色来临。
他想起了薛靖淮。
距上次一别,又过去了几个月,听说薛靖淮在南方打了胜仗,不知他是否与蔡淳在战场相遇,蔡淳有没有受伤?
他思绪飘忽不定,又想到了庄献恩。献恩原本负责伺候徐府的孙少爷,但年轻冒失,心直口快,总惹主人生气,便被发配来服侍自己。没想到,几个月朝夕相处,两人竟然处得亲如兄弟。
如今自己不声不响消失了,献恩回到家,不知会怎样的惊慌失措……
叶青阑想到这里,便觉得胸口有些发紧。
他有预感,今夜不是一出堂会这么简单。他知道自己稀里糊涂沦为了徐总理要挟薛靖淮的人质,但南方三省刚刚平定,徐总理此刻便要鸟尽弓藏,是不是太心急了些?他甚至希望,薛靖淮不要来赴这场鸿门宴。
又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叶青阑心绪烦乱,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呼吸冷冽的空气。
身后房门突然被打开,他闻声回头,只见打门外款款走进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后头跟着个提着雕漆食盒的丫鬟。
女人打扮得珠光宝气,年纪约摸三十来岁,神色倨傲,柳眉高挑,眼睛细长。皮肤似是抹多了粉,白得露出惨色,嘴唇却是娇艳的嫣红,像雪地里的一颗红樱桃。
叶青阑没有主动招呼,看得出来,这必定是府中有身份的女眷,但猜不到她的来意。
女人轻慢的眼光将叶青阑上下扫了几遍,开口问:“你就是叶青阑?”
“是在下。”
丫鬟也颇有主人的傲气,向叶青阑介绍:“这是我们五太太,给你送点心来了。”说着便要把食盒往梳妆台上放。
一看,梳妆台被脂粉油彩和头面占满了,她胡乱将它们推到边上,一支点翠头簪啪嗒掉到地上,她连看也不看,硬生生给食盒挤出了空间。
好不客气的丫头,叶青阑心想,今天恐怕是要见鬼了。
“哦,五姨太,多谢。”
叶青阑脑海里灵光乍现,陡然想起许久以前薛宗耀向他提过的,蔡将军的风流轶事。
“听说,你是就是蔡淳喜欢的那个戏子?”五姨太个子很高,抱着胳膊往叶青阑边上一杵,十足的压迫感。
叶青阑听她出言不逊,不愿搭理,默不作声地坐下,只当她是空气。
马浣芳自顾自地说:“我看你也没什么特别,怎么就能把男人迷得团团转?薛靖淮对你死心塌地不说,蔡淳眼里除了你也容不下别人了。怎么,难道是你那方面功夫非常了得?”
叶青阑不禁微微变了脸色,低声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虽然你和蔡淳的事没多少人知道,但我呢,恰好算一个。”她冷冷一笑,“徐蔚山生平最恨蔡淳,他要是知道你是蔡淳的相好,非活剐了你不可!你不怕吗?”
叶青阑摇头:“抱歉,还是听不懂。”
这个装傻充楞的态度触怒了马浣芳,她骄横惯了,擡手就朝叶青阑脸上抽去。
“啪!”
叶青阑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下意识地就要还手,瞬间又忍住了,抹了把脸,极力克制着情绪:“好男不跟女斗,刚才这下算我倒霉了,五姨太请回吧!叶某还有事要忙。”
五姨太却没有见好就收,她被不知哪来的邪火噌地点燃了神经,突然就疯魔了。眼睛被怒火烧红,表情狰狞得似要活吞了叶青阑,破口大骂:“你这个狐狸精,凭什么蔡淳看上你?我到底哪里不如你?老娘今天就撕了你这张皮,看看你到底是什么货色!”
她叫骂着,发疯似的朝叶青阑扑过来,叶青阑大惊,心说今天果然见鬼,闪身就跑。
可他跑不了多远,外头有士兵把守,五姨太一进门,门就从外头锁上了。
要想翻窗而逃,只能掉进水塘里。
外边的人听到动静也不管管,叶青阑走投无路,在屋里左躲右闪,五姨太疯狂地围追堵截,让他根本找不到机会脱身。
五姨太对他穷追不舍,但她不像寻常打架似的不顾一切地抄东西砸对方,而是一味地张着爪子扑他,像老鹰抓猎物一般,铁了心要把他抓到手。
不一会儿,她便头发散乱气喘吁吁,完全丢掉了刚进门时的体面,成了一个靡艳的疯子。
慌乱中叶青阑注意到,那丫鬟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神情冷漠,似是见怪不怪了。想必外头的人也跟她一样。
就在这一楞神的工夫,五姨太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如同一条生猛的巨蟒紧紧缠住了他。
若是个男人这么对他,叶青阑必定要拼命反击,可叶青阑生平没跟女人挨得这样近,他被五姨太的行为惊得浑身发僵,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竟然懵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五姨太将他按倒后,稍稍冷静了些,眼里换上了另一种神色,一种狂热的丶痴迷的丶眷恋的目光,火舌一样舔着叶青阑的脸,口中喃喃道:“沁衡,我哪里不好,为什么不要我?”
她耸耸鼻子,神情十分陶醉,在叶青阑的脸和脖子上细细地嗅丶慢慢地嗅。
叶青阑屏住呼吸,惊悚地看着她诡异的神情,她不管,只是一味地嗅,嗅得他头皮发麻。
叶青阑浑身凉透了,他拿不准这个五姨太是真的疯子,还是在装疯卖傻。等他回过神来,想从她身下抽出手把她推开时,却突然感到两滴温热的水珠,落在脖颈的皮肤上。
她哭了。
叶青阑有霎那的失神,心软,觉得这个女人,疯是疯,似乎也有可怜之处。
然而,下一刻他便为他的仁慈付出了代价——就在他走神的片刻,马浣芳的樱桃小口骤然张大,狠狠一口咬住了他脆弱的脖子。
不管是将他当做蔡淳还是情敌,这一口都下了死劲,必要置他于死地。
叶青阑感到脖子上一阵锐痛,接着就有温热湿黏的液体顺着皮肤流向胸口,流向肩膀。这回不是眼泪,而是他的血,浸透了他的荼白长衫。
叶青阑剧烈挣扎,要把五姨太从身上掀下去,然而她柔韧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发了疯的人力大无穷,咬住了就绝不松口。
叶青阑挣扎无果,正以为今天就要被一个陌生的疯女人放血而死时,忽然听见房门被踹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身上的五姨太惨叫一声松开了口,被人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架起来。
叶青阑头晕目眩,伸手捂住脖子上往外冒血的伤口,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方看清眼前满眼惊惶的人,正是薛靖淮。
薛靖淮见叶青阑脸色惨白,浑身淋漓着鲜血,眼里简直恨得喷出火来,立刻就要拔枪毙了这个疯女人。
叶青阑擡手制止了他,吃力地说:“带我去……去医院。”
于是什么庆功什么晚宴,通通顾不得了,薛靖淮连告辞都没跟老徐说,直接带着卫队前簇后拥地护送叶青阑去医院。
到医院时,因为失血过多,叶青阑的意识已经不大清醒。
他眼前一片黯淡,宛如慢慢沈入一个黑暗的冰窖,周遭的哄闹声渐渐远去了,只剩下透骨的寒意,一点一滴,侵蚀着他的残存的热量。
薛靖淮见他目光逐渐涣散,身体发凉,心知不妙,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用纱布堵住他的伤口,急得五内俱焚。即便得不到回应,他也一路不停地跟叶青阑说话,然而泪珠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直到终于泣不成声。
他趴在叶青阑被血染透的胸襟上,狼狈地抽噎起来,丝毫顾不上周遭士兵看他的眼光。
如果这里救不了叶青阑,他不敢往下想。他害怕。在热河中枪那回,被谢至柔打了个透心凉,他都没有这么怕过。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偏偏又遇到个不识时务的主治医生。
医生粗略检查了叶青阑的情况,非常淡定地用生硬的中文告诉薛靖淮,病人失血过多,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建议回家准备后事吧。
薛靖淮眼泪还没干,一听这话,陡然又惊又怒,二话不说掏出手/枪抵住医生的脑门:“你他妈还是不是医生?你听好,今天你不救也得救!他要是死了,老子炸平你们医院,让你们通通给他陪葬!”
医生立刻淡定不起来了,这是法国医院,他是英国医生,自打他来到中国那天起,他还没见哪个中国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更别说拿枪指着他。
眼前这个的家夥,仗着一身将官的皮,竟敢扬言炮轰租界的医院?看来这回是碰到硬茬了。
医生妥协了,十几个医护拥着叶青阑进了手术室。
薛靖淮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朝里张望,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似乎铁了心,要把那道门生生盯出个洞来。
一个护士开门出来,问众人:“我们血库存血用光了,谁能来对下血型,给病人输血!”
薛靖淮朝后一招手,身后士兵齐刷刷地聚拢过来,薛靖淮带头去验血,结果很幸运,第一个上场的薛靖淮就对上了。
青阑还需要输血,这说明啥?说明有救啊!薛靖淮被这个想法激得又想哭,希望之火渐渐燃起来。
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
抽血的小护士因为目睹了他拿枪威胁医生的医闹恶行,趁着抽血的机会差点没把他送走,不过,最后总算留了他一条小命,还把叶青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听到叶青阑情况稳定的消息时,薛靖淮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
他惨白着脸,满头虚汗,瘫在长廊的座椅上,仰头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