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薛靖淮和楚家小姐楚皓珍的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做完这个决定,薛靖淮觉得擡不起头,又愧又羞,好几日不去骚扰叶青阑,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混账事。
结亲这事,说来话长。
当初楚烈臣兵败下野后,被软禁在江西大旅社,但没想到,薛宗耀登门拜访后的第三天,一夥人竟趁着夜黑风高将他劫走了。
说是劫走,但楚督军很有骨气,出来之后绝不肯东躲西藏,直接大摇大摆回公馆睡觉了。看守他的士兵装模作样地找了一阵,也一哄而散,各自归队。
当然,一切只因为他是小战练兵时的旧人。
他逃走后,北京政府虽下令对他全城通缉,严加查办,但只是做做样子。通而不缉,查而不办,早已成为对待体系内失意军头的默认规则。只要乖乖下野,别捣乱,别嘚瑟,一切都好商量。
这样的待遇让万疆雪十分眼红,毕竟像他这种游离在北洋体系之外,又不愿放弃兵权下野的刺儿头,若是硬刚到底,兵败就是个死,连个替他说情的老战友都没有。
当初楚烈臣敢与中央对着干,自然是有点本钱的,他的军队投降后还驻留江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宗耀看准了这点,仗着与他有些交情,便想出了个政治联姻的主意,毕竟薛靖淮有了老楚督军女婿的身份,日后收编赣军面临的阻力也会更少。
而且,薛宗耀觉着,有了妻室之后,薛靖淮对叶青阑的觊觎之心多少会有点收敛。
而在薛靖淮看来,昨日的死敌竟然是明日的翁婿,不由他不感慨世事无常。
荀参谋热心地帮忙算了一卦,虽然督军与楚小姐取向不合,但八字却极合得来,这门亲事必将给两家带来光明远大的前途。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又被一番旁敲侧击,薛靖淮耳根子一软,也就勉强同意了。
他想,反正就做做样子,各取所需,糊弄自家的老头子而已,况且现在政治形势不景气,两家合并还能扩充实力共御外辱,倒也没什么坏处。
转眼将近年关,江欲行还陷在黄土高原的山沟子里,与谢至柔周旋。
纵是敌人,江欲行也不得不佩服谢至柔的手段。
在他来增援之前,谢至柔是个无恶不作的丘八头子,把当地百姓祸害得怨声载道。他来之后,谢至柔一看干不过了,陡然把脸一抹,成了个与民为善的好军头,秋毫无犯,还帮百姓背粮挑担,不仅如此,更自解私囊在当地招兵买马,以晋攻晋,大有反客为主的意思。
乱世年月,既然当兵为了吃粮,吃谁的不是吃?只要军饷发到位,新入行伍的大头兵们也不排斥把枪口对准土皇帝严焕章。
入冬后几场罕见的大雪,让作战变得极为艰难。江欲行和严焕章在一处充作临时指挥部的窑洞中,一边烤着羊腿,一边望着外间纷飞的大雪发愁。
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山沟里积雪盈尺,湮没了一切行军埋伏的痕迹。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没有要停的迹象,这样恶劣的天气,彼此都寸步难行,更别说谢至柔神出鬼没,他们连影子都摸不着。于是只得暂时休战,原地待命。
在给北京的电报中,江欲行详细汇报了情况,而薛靖淮只是慰问几句,不痛不痒地表示理解——他还有更着急的事要做:叶青阑眼见得伤养好了,又跃跃欲试地要去南方找情人,他得想办法哄人家留下来。
黄昏时分,薛靖淮带着满身的风雪,掀帘走进叶青阑的厢房,兴冲冲地问:“青阑,我今天路过春秋社门口,你猜我遇见了谁?”
叶青阑站在书案前翻一张娱乐小报,头也不擡:“我师父。”
“你咋这么厉害,一猜就中。”
“……”
“我跟他老人家打招呼,他一眼就认出我了,还挺惊讶,说哎这不是总送我们青阑回家的小夥子吗,知不知道青阑去哪里啦?”
叶青阑不禁动容,班主待他如亲儿子,他何尝不想回去看看。但莫名被薛家父子缠上,还沾了老徐的干系,只怕给师父带去无妄之灾,还是暂时躲远些吧。
见叶青阑没说话,薛靖淮善解人意地提议:“我把他老人家接过来,你们见一面吧。”
叶青阑歪着头,似乎在认真考虑,最后还是摆摆手:“不必了,我不想给他找麻烦。”
这话戳中了薛靖淮的心,他垂着头,讨好地解释:“青阑,姓徐的就是知道我在乎你,才抓了你要挟我……让你受苦了,以后我一定保护好你。”他说起老徐就恨得牙痒,“我那天赴宴就是为了把你带走,兵都在附近埋伏好了,如果他敢阻拦,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我打死了他们抓我的人,听说是徐的亲戚。”叶青阑皱着眉,不由回想起当日的情景,脸上透出几分嫌恶,仿佛杀人脏了手。
薛靖淮早就知道了,对那几条人命十分不以为然:“杀了就杀了吧,谁让他们敢打你的主意,用的那把枪?”
叶青阑点点头。
薛靖淮走近他,双手忐忑地试探着,从身后搭上他的肩膀,心中柔情万千,真想一把将他揉入怀中。
他话里有担忧,有后怕,还有点掩饰不住的骄傲,似乎那把枪替他完成了一桩了不起的使命,低声说:“你没事就好。”
叶青阑微微侧过脸,瞟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犹豫要不要打掉。
想想,还是移开了眼睛:“他们是罪有应得,我只怕他们日后寻仇,寻到我师父头上。”
薛靖淮表情严肃起来,点点头:“你的担心有道理,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总是一手遮天,我早晚收拾了他。”
“做事应该谋而后动,你当心祸从口出。”
受宠若惊的感觉又来了:“青阑,你在担心我?”
“我没有。”
“不要否认了。”薛靖淮心情瞬间又亮了,笑着低头贴到他耳边,呼吸搔弄着叶青阑的耳朵眼儿,“你明明就是担心我。”
叶青阑转身要走,薛靖淮可能是吃了豹子胆,竟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住了。
叶青阑在他怀里死命地挣,低声呵斥:“薛靖淮,你干什么!”
薛靖淮由着他挣,慵懒地把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轻气地:“别动,让我靠会儿,就一会儿……”
叶青阑静下来了。
这个被全面包围的姿势,实在不好发力,但要他不顾后果地给薛靖淮来一下子,想到这人救过自己的命,又有点不落忍。
他像只明明内心抗拒,却被人按着强行爱抚的猫,只得做出暂时的乖顺。
“我不想结婚,不想娶那个女人,我只爱你一个人。”
这话太露骨了,可让人没法接,叶青阑索性不吭声。
薛靖淮贪婪地呼吸他发丝间的淡淡香味,心说叶老板咋这么好闻,又侧过脸,亲昵地在他头发上蹭了蹭:“等我办完婚礼,咱们回天津去吧。”
叶青阑艰难地转回身,伸手去探薛靖淮的额头,他极度怀疑这人脑子被冻坏了,嘀咕着:“这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起疯话了?”
薛靖淮却就势抓过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上,肉麻地赖叽:“你仔细摸摸,摸摸这里,我发烧了,我心里烧得慌!”
被人紧紧按着手不放,叶青阑嫌弃地出主意:“那你就出去冷静冷静!”
两人正说着,倏地听见外边有人喊:“青阑,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话音未落,薛宗耀拿着一个描金的楠木盒子,掀开棉帘,带着浑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刚从琉璃厂花大价钱买到个宝贝,兴致勃勃地来献宝,没承想一进门就撞见这两人手拿着手丶恨不得脸贴着脸的架势。
薛宗耀一楞,脸色微变。
薛靖淮心里有点发怵,连忙松开叶青阑,但顷刻间薛宗耀便换上笑容,若无其事地对叶青阑说:“我淘换了个好东西,送给你。”说着把盒子往桌上一放,转身出去了。
叶青阑看出了薛宗耀强压的怒意,或者说,是杀意。
他第一次见到那样杀意毕现的眼神,还是在商府堂会的那个晚上。
薛靖淮见他爹走了,以为危机解除,心里那点儿恐惧立马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在这里流连了半天才离开,他知道,外边肯定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但按他的想法,自己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愿意,总理总统也不是当不得,凭什么还要在一个下野军阀面前擡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他自得地瞟了叶青阑一眼,心说叶老板这样举世无双的妙人,无论是跟姓蔡的还是跟他爹,都是极大的浪费,能配得上他的,还得是自己这样年轻伟岸的男子汉。
薛靖淮走后,叶青阑拿起了那个精致的盒子。
他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里面的东西必然十分珍贵,毕竟这只盒子本身便价值不菲。
他小心地打开,见青色锦缎上卧着一串紫黑色的葡萄,颗颗饱满,表皮上似乎还带着白霜,捏一捏,冷硬的手感,假的。又仔细端详半天,看这以假乱真的技艺和古旧的成色,想必是什么珍贵的古物。
这样贵重的东西,叶青阑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他是明白人,知道薛家父子对他的好,也冷眼旁观着其间的暗流涌动。亲骨肉间成天争风吃醋,就为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说起来像什么样子?
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叶青阑就感到于心有愧。
纵然他们不厌烦这种荒谬的争斗,自己也厌倦了,所以叶青阑决定,过完年就去上海,远离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