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谢至柔往城下看,果然有个身材瘦小的士兵,骑一匹花马立在城下,帽檐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
“江欲行怎么说?”谢至柔问。
小兵吞吞吐吐:“回督军,说是……说是要拿人换言璧城。”
说话间,城下的士兵擡起头,目光与谢至柔不期而遇。她面容清秀,尽管穿着军装,谢至柔一眼便看出是个女人。
“拿谁?那个女人是谁?”
不等士兵回答,城下的女子勒住缰绳冲他高喊:“谢督军,求您救救我们少奶奶!”
“她说她是穆小姐的丫鬟,说江欲行派人闯进商府劫走小姐,要……要拿小姐的命换言璧城的命。”
谢至柔嗤之以鼻,根本不信:“江欲行活腻了,敢劫他上司的外甥媳妇?”
副官最知道谢至柔想挽回穆怀霜时那副德性,督军这么多年,跟这么多女人也没搞出一儿半女,就越发知道穆怀霜这根独苗的可贵。
副官斗胆插嘴:“督军,会不会……薛宗耀的援军被我们击溃,北边薛靖淮袖手旁观,江欲行认为薛家父子指望不上,索性鱼死网破?”
谢至柔想了想:“不无可能,但江欲行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督军,那这言璧城……”
也不知道阎王爷今天到底收不收人,言璧城等得不耐烦,靠着墙撕扯手指上的倒刺,听到副官提到自己,冷哼一声,眼皮也懒得擡。
谢至柔沈吟片刻:“关起来,我去会会江欲行。”
闻言,言璧城不耐烦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心说,横竖是一枪,谢至柔怎么就不能给个痛快,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儿!王竞雄就更不必说了,没用的东西!算老子看走了眼,白让他睡了那么多回。
谢至柔把女子请进城讯问,得知穆怀霜和他那从未谋面的外孙,眼下就关在江团的营地里,江欲行限他今日天黑前交还言璧城。
“我若是不答应呢?”谢至柔眉头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
丫鬟心有馀悸地说:“督军老爷,江欲行他是畜生,他没有人性啊!他说要是您不答应,他就……他就……”
“怎么着?”
“他说……让您准备两口棺材,他一命换两命……也不亏……”
谢至柔少有地大发脾气:“他敢!就算本督能放过他,薛宗耀也不会让他好死!”
丫鬟被他吓得面白如纸,哆哆嗦嗦:“回丶回督军老爷,江……江欲行说,要是言大夫死了,他也不打算活了,所以不在乎多拉几个垫背……”
谢至柔的心像被人狠狠挠了一爪,火烧火燎的。
如果江欲行强行攻城,并没什么可怕,但他这招实在阴损,竟然以妇孺的性命相胁,还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这就比较难办了。
原本可杀可不杀的言璧城,一旦跟谢督军的亲闺女和亲外孙相提并论,小命立马就矜贵起来了。
按江欲行的要求,交换人质的地点选在钧凉城东三十里的一棵老梨树下,双方各带卫队十人,方圆二十里清场,谢督军要是考虑好了,就尽早出发——江欲行点名要谢至柔亲自护送言璧城。
这时的谢至柔,想的反倒不是言璧城的事,他对杀言璧城没有执念。言璧城这种又臭又硬的小白脸,如果不是江欲行的情人,他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想起了多年前在戏院后台见到的那个女孩,霜老板。
一别经年,不及父女相认,霜老板已经当上了母亲,算来今年不到二十岁。他眼前闪过妻子日渐消瘦的病容,如果这次母女相见,或许妻子的身体能有所起色。
谢至柔痛快地答应了,但前提是,一旦言璧城完璧归赵,江欲行必须即刻退兵,马不停蹄地滚出察哈尔,若有半点迟疑,别怪他不留情面。
小丫鬟跟谢至柔相处这会儿工夫,恨不能多穿两件衣服御寒。这个谢督军冷白的小脸,像常年不见天日,不说话时,浑身寒气逼人,一开口,让人如坠冰窟,要说少奶奶那样活泼的人是他的闺女,除了长相真是没地说理去。
傍晚时分,草原被残阳镀上一层金黄,天空偶有老鹰飞过,天地间一棵孤独的老梨树,开满簇簇白花。
江欲行和一群卫兵坐在树下,几匹战马在一旁悠闲地啃草,穆怀霜怀抱个胖小子,面色凝重地望着远方。
终于,哒哒的马蹄掐着日落响起。
焦灼等待的江欲行起身张望,是谢至柔和卫兵押着言璧城前来赴约了。
远远看到言璧城全须全尾的,江欲行松了一口气。
言璧城也是出发前才知道,王竞雄竟然也在队伍里,而且火力配备相当充足。
他纳了闷,这个谢至柔要说宽宏大度,那是睚眦必报,要说气量狭小,却又能容下王竞雄这般犯上作乱的下属,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什么清场不许带兵,都是骗人的鬼话。
谢督军打头队伍到了跟前,身后绿海似的草地上漫过来一片灰云,江欲行举起望远镜,扑入眼帘的是一只武装到牙齿的部队,正在往前推进。
江欲行把望远镜递给手下,对马上的谢至柔拱手笑道:“看来谢督军对江某不太放心啊!”
“江团长,彼此彼此。”谢至柔语气轻淡地说。
谢至柔早就侦察好了,老梨树后方的山坳里,窝着江欲行少说两个营的兵力。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今日要是各自信守承诺,也就罢了,要是一方敢耍花样,那就只能玉石俱焚。
谢至柔一眼就看到人堆里的穆怀霜母子,那是世上仅剩的流着他血脉的两个人,他的眼神里难得露出一丝温柔:“怀霜,你怎么样?”
穆怀霜盯着他,眼神漠然,眼里闪着寒光鬼火,不答话。
只要一看到谢至柔那张脸,她的脑海里就不断闪现赵当家中枪倒地的画面,但她仍自虐似的,死死盯着那张脸。
谢至柔被她盯得不自在,讪讪地转移了目光,与江欲行谈正事:“江团长要的人我带来了,放人吧。”
此时江欲行的目光正黏在阔别已久的言璧城身上。
他对言璧城近来的遭遇一无所知,贪恋地看着他的脸,发现他竟然圆润了些,内心很欣慰,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情人间才能心领神会的笑意。
“狗东西!”言璧城无声骂道,横了江欲行一眼,扭过脸去。
江欲行看得如痴如醉,谢至柔咳嗽一声,拔高嗓门重覆道:“江团长,放人吧!”
江欲行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朗声回应:“好!那就一起吧,谢督军。”
江欲行挥挥手,围坐在人质周围的士兵闪出一条道来,与此同时,王竞雄也催马上前,要为言璧城解开手腕上的绳索。
原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解开绳子,王竞雄的手指却似乎变得不听使唤,他的手腕发抖,指尖冰凉,内心狂喜狂悲交替,胸中波澜激荡。他想起了言璧城的种种好处,想起了在沼泽地里沈沦的时光,想起今日与他勾结的一出功败垂成的伟业!
闹剧收场,曲终人散,言璧城现在就要回到情人的身边,可是又有谁知道,他的心里是多么舍不得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啊!
“快点,磨蹭啥呢。”言璧城终于不耐烦地催促道。
绳子解开,王竞雄低声说:“保重。”然后往言璧城的衣兜里塞了什么东西。
言璧城滚鞍下马,一步步走向江欲行。
江欲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枪已上膛,待走近了,他一把抓起言璧城的手,将他塞到身后的人堆里,人墙分开又合拢。
人质交妥,可是谁也不愿转身先走,这对从晋中大地一路缠缠绵绵打到察哈尔的老对手,深知对方的狡诈和不可信任。
谢至柔大军上前接应,灰压压一片,与江欲行相隔不过几十米。前排士兵的枪口擡起,直勾勾地盯着老梨树下的一群人,如死神的耽视。
谢至柔向江欲行意味深长地道了声再会,便领着穆怀霜母子,催马转身,融进了身后的军队,像两条鱼游进了大海。江欲行这边也毫不示弱,个个精神紧绷,火力蓄势待发,一旦有谁敢打破这场对峙,必将引发一场血战。
平心而论,江欲行不愿在此地开战。
一来谢至柔人多势众,交火捞不到好处,二来他现下还不想死,这段日子憋得火冒三丈,他要留着命回去好好疼爱言璧城一番。
谢至柔走入灰色的枪/刺森林深处,突然,转头对王竞雄下令:“杀了他们。”
王竞雄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反应过来,是了,跟了他这些年,这才是他的一贯作风,斩草要除根,他今天要是能放了江欲行一条生路,他就不是谢至柔。
王竞雄内心祈祷,江欲行你死了不要紧,但千万保护好璧城。
不出江欲行所料,谢督军的先头部队以随时准备近身肉搏的架势挺近,率先向他们开了枪。
子弹密如飞蝗,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如血残霞中回荡,老梨树被打得簌簌发抖,弹片飞溅,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
江团以老梨树粗壮的枝干为掩体,毫不客气地反击——说不客气,也留着情面,榴弹不敢扔得太远,虽然那种血肉横飞的画面撩动着每个职业军人的热血,但江欲行理智尚存,不愿误伤了无辜的穆怀霜母子。
枪声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这倒是谢至柔事先没想到的,他扭头看着身边这个咧嘴嚎啕的嫩娃,表情掩饰不住地慌乱起来,他想伸手抱抱,但孩子乱打乱踢的手脚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穆怀霜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孩子塞给旁边的王竞雄,冷笑着,迅速伸手解开了对襟小袄的衣扣。
“怀霜,你要干……”
“什么”还没说出口,谢至柔傻眼了,穆怀霜的月白色肚兜外,缠满了一排炸药。
“放他们走。”穆怀霜冷冷地说。
“你……”谢至柔立马反应过来,难以置信,“你和江欲行合夥骗我?”
“没错。”穆怀霜嘴角含笑,有一丝快意,谢至柔越是痛心疾首,她就越是痛快,子弹在头顶呼啸,滞留的片刻,身边已有人中弹倒下,她面不改色地催促:“叫你的人停火,不然我们就一起死!”
谢至柔的表情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蹙眉踟躇着,不经意看了一眼吱哇乱叫的孩子,穆怀霜立时接口:“你不用看他,我敢这么做,就没打算把他一个人扔在世上。”
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是个狠人,是我谢至柔的种!妈的,停火!谢督军恨恨地下令。
当夜,江团全体开拔,掉头奔山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