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张鹿芝溃败,江欲行撤兵,谢至柔虽谈不上春风得意,但至少稍稍松了口气。
他忍着满腹委屈,带穆怀霜回家母女团聚,没承想穆凤晚骤然见到离散多年的女儿,激动得一口气没上来,抛下他撒手人寰了。
谢督军一辈子杀人放火,没有共享天伦的经验。小孩在督军府混熟了便露出本相,原来是个专搞破坏的混世魔王。谢至柔忙着为夫人操办后事,小孩却丝毫不体谅丧偶的外公,府里上下,他最喜欢这个漂亮的谢大帅,见天缠着他,要把他当马骑。
“商嘤嘤,你给我回来!不许围着他转!”穆怀霜头裹孝布,横眉怒目地教训。
“不!我要跟叔叔玩。”小孩奶声奶气地反驳。
“是外公。”谢至柔抱着沈甸甸的小孩,温柔地纠正。
“他的外公早就死了,死在九峰岭,被你一枪打穿胸口,死无葬身之地!”穆怀霜激动地指责,刚才还摇头晃脑的商嘤嘤被她震慑住,惊恐地把脸埋进谢至柔胸口。
谢至柔脸色沈下来:“你看见了?”
“你以为我死了?也是,当时的我在谢督军眼里,不过是个土匪窝里的野种,能活下来反倒是怪事。”穆怀霜见他不快,更来了劲,极尽讽刺挖苦,恶毒的话像毒箭一般,嗖嗖向他射去。
谢至柔的心,怎么说呢,好似被她刀子般的咒骂割成了一条一条,晾在风里,飘飘荡荡。最后他无言地放下怀中的商嘤嘤,冷着脸转身离去。
另一头,王竞雄惴惴不安地在家等待发落。
要杀要剐他都认,可是督军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让他一颗心悬着总也没有着落,就很难受。
难道,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穆凤晚的丧事料理完毕,穆怀霜迫不及待要带商嘤嘤回北京,不料商嘤嘤做了母亲的叛徒,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谢至柔。
穆怀霜要走,谢至柔不敢强留。商嘤嘤被捉住一顿胖揍,立刻认清了形势,不敢再违逆他老娘,哭唧唧地跟谢至柔挥手告别。
穆怀霜把商嘤嘤搂在身前,骑上马,在卫队的护送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谢至柔的视线。
谢督军失落地放下望远镜,心情覆杂。
他正在顾影自怜,副官拿着张电报急三火四地跑上城楼,匆忙行个军礼报告:“督军,不好了!热河……热河失守啦!”
谢至柔听罢,面色未改,手心却渗出了冷汗。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转身下楼:“通知在城的旅团级以上军官,马上到督军府开会!”
“是!督军!”
听说热河失守,谢至柔尚能保持稳重,但得知热河是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就无法淡定了——这不叫失守,这他娘的叫沦陷!
谢至柔早先得到情报,薛宗耀派遣的东路军准备绕道热河偷袭,他早有防备,准备像痛打张鹿芝一样将他们阻击在半路。然而,自打他当初从薛靖淮手中攻下热河后,除了新建的兵工厂由自己嫡系两个混成旅驻守外,其他地区的守卫部队,全是那时在热河当地收编的散兵游勇,战斗力可以说一塌糊涂。
谢至柔不是没想到这点,所以他花大价钱请了外援,只是没想到,外援半路被薛靖淮缴了械,猛龙变长虫,在草原上被野狼撵得疲于奔命。
库伦公署里,薛靖淮满头问号,打量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卷发青年。
他干裂爆皮的嘴唇让薛靖淮的手指蠢蠢欲动,颇想上手帮他撕一撕。遥想当初——其实也就大约半个月前,叶廖马团长还是那样的英俊潇洒,如今怎么变成这副狼狈模样?
“叶团长,你们的镖走完啦,这一趟没少赚吧?”薛靖淮笑眯眯地问。
叶团长黑里俏的脸上浮现出强忍羞愤的表情,一双眼珠绿得冒鬼火,用蹩脚的中文说:“别提了,司令先生,我们已经出人头地了!”
“?”
一旁的荀参谋摇着扇子,头也不擡地纠正:“走投无路。”
叶廖马不理会,继续大吐苦水:“我们没有肉吃,没有水,你的军队把牧民和村庄看得那么紧,我们乞讨都不敢接近,噢,上帝!我们差点变成狼的晚餐,这一切都是因为……”说得激动,他大声咳嗽起来,未及发出的指控消散在飞沫中。
薛靖淮自觉接话:“都是因为我没收了你们的武器,对吧?”
叶廖马满不服气地点头:“只要有把刀,我不会沦陷到今天。”
“陜西也不远,你们再往南走走,兴许就到了,到时候见到岳镇守使,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计划既已失败,叶廖马不得不吐露实情——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护商队,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热河。谢督军说好派人在桃儿山接应他们,结果直到热河兵工厂落入敌手,谢督军才发现自己等了个寂寞。
薛靖淮道:“叶团长,贵国眼下也不太平,给谁当兵不是吃粮?不如留下来为我边防军效力吧!”
叶廖马动了动眉毛,似乎在认真考虑。
薛靖淮在西北如日中天,被他招安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叶廖马没有立即答应。
林副官看了看表,向薛靖淮使了个眼色。
“叶团长,你考虑一下。”薛靖淮站起身,双臂微张,任林副官为他披上外套,整了整军帽,回头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走出了办公室。
公署向南三里的宽阔操场上,聚集着八千名军官和士兵。他们手持步/枪,神情肃穆,在正午烈日的照耀下,宛如一片灰色森林,迎候着他们最高长官的检阅。
鸦雀无声中,一个高亢的声音打破宁静:“立正——敬礼!”
数千官兵纷纷持枪立正,挺起身板,直如泥塑,注视着他们的长官从一匹红鬃马上跳下来,把缰绳扔给林副官,大步流星地走上看台。
薛靖淮走到看台中央,站定了,扫视一圈台下军容整肃的边防军,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
“弟兄们!你们应该都听说了,热河打仗了,谢至柔那孙子跟日本人干起来了!这原本不关咱们的事,但是——热河本来也不是他谢至柔的地盘!当年谢至柔从咱们手里夺走热河,早就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不过嘛,前提是热河还在咱中国人手里,要是如果热河落入日本人手里,他还拿什么还?!”
本来不想说废话,一开口还是没忍住,薛靖淮顿了顿,中气十足地总结:
“说白了!跟谢至柔怎么打,那都是自己的事,轮不上外人来掺和!咱们军人守土有责,各位弟兄也有不少热河人氏,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热河被日本人霸占!所以——经请示陆军部,本督决定,驻库伦边防军即日开拔,把日本人撵出热河去!”
请示?请示个屁。老徐兼着陆军总长,能让你对他的金主动手动脚?怎奈小薛为了显得师出有名,编起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
日落时分,江欲行的部队驻进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城。
这座小城几天前刚被严焕章和岳修光顾过一次,到处残砖碎瓦,狼藉且荒凉,人人脸上带着惊弓之鸟的表情,生怕这支部队又像风一样刮走自家的馀粮。
江欲行挎着马刀,铁青着脸,气冲冲地走进街心一家酒楼。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看军爷脸色不好,又不敢缩头不出,小心整理了表情,战战兢兢地迎出来。
“老总,欢……”
江欲行一掌格开他,没工夫废话,径直往里走,在靠窗的八仙桌旁一屁股坐下。
过了许久,只见言璧城雪白着一张小脸,慢慢悠悠地晃进来,耷拉着眼皮,坐在了他的对角线上。
副官与老板低声交代了几句,老板和夥计们识相地溜进后厨,副官退出酒楼,轻轻把门带上。
“你他妈坐那么远干什么?我要吃了你?”江欲行焦躁地扣了两下桌子。
言璧城不搭理他,伸了个懒腰,趴在桌子上假寐。
江欲行气得呼哧喘气,拔出枪来,对准言璧城身后的酒坛就是一枪。“啪”的一声巨响,碎陶片伴着酒水四溅,砸在言璧城的身上。
“还要装死么?”江欲行恶狠狠地问。
言璧城要是与他大吵一架,他出了口恶气便罢了,可偏偏摆出一副不屑解释的模样,简直在逼他发狂。
江欲行坐不住了,大步走过去,一把捞起湿漉漉的言璧城,用力顶到柜台上。身上残留的碎陶片隔着薄薄的衣料硌进肉里,言璧城吃痛皱起了眉。
“说!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沈默。言璧城擡起眼皮,要看他又不愿看到他,睫毛下闪着倔强丶颓废的光。江欲行揪住他的领子,将他狠狠撞在柜台上,木板撞击肉/体发出沈闷的声响。
“他为什么要送你枪,你说话!”
“为什么?”言璧城冷哼一声,半擡起眼皮,似笑非笑:“当然是跟我好咯,我卖屁股给他,他舒服了赏我的,行不行?”
“你……”江欲行在交接人质时就注意到了,那姓王的家夥看言璧城的眼神里,有东西。他恨得咬牙切齿:“你跟他睡了?我弄死你。”
言璧城冷笑,别过头去。心说姓王的虽然功亏一篑,但若是没有他拖住谢至柔,等你来救,老子不知都转世投胎多少回了。
言璧城不愿多说,江欲行这副醋火攻心的样子,让他实在提不起说话的兴趣。
江欲行掐着他的肩膀,伸手去摸他腰间那把精致的勃朗宁,言璧城扭身闪开,喝道:“你干什么?”
“我拿它打死你干净,省得你让我闹心!”
“狗东西。”言璧城嘟囔着,肩膀一抖,挣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走。忙乱拉扯间,江欲行一把摸到了他的枪套,拔出那支勃朗宁,用枪管在他腰上使劲捅了一下。
言璧城回头,横眉怒目,气得咻咻喘气,江欲行举枪对着他:“别动。”
言璧城怀着天大的委屈丶愤懑丶怨恨,深深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叫你站住!”
江欲行见威吓不起作用,一把扔掉抢,抢步上前追上言璧城,猛地扳过他的肩膀,将人打横勒在怀里——言璧城很有分量,摇头摆尾地挣扎,直往下坠。江欲行使劲压制住他的反抗,回身紧走几步,将他摁在柜台后的一只长条凳上。
“别乱动!掉下来我可不负责!”
“你他妈……”言璧城弓起上身,擡手要扇他嘴巴,江欲行一把捏住他的腕子,按住他的反抗,不由分说地亲了下去。
未出口的“混蛋”二字消失在含糊的呜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