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斜日西沈,熏风阵阵,倦鸟归巢,万籁无声。
谢至柔手握马鞭,慢腾腾地走上山坡,观察前方路况。最近一场巷战,腰受了伤,行动颇有不便。
战事发生在他决心撤离乌丹城的前夜。他连夜召开会议,表明了自己回防钧凉城的决心,回到营房,辗转半夜,刚要入睡,四处枪声劈里啪啦响起来,他猛然惊醒,翻身下床,抄起枪往外跑。
刚打开门,发现门口堵着十几个士兵,都是熟脸,其中一个浓眉大眼丶黄铜色脸皮的年轻军官,是他手下一个团长。
谢至柔握紧了枪把,皱着眉,大约有点儿明白他们的目的。
这位团长身形魁伟,原本昂着头气势十足,但一见着他,好像登时矮了半截,磕巴着开了腔:“军座……”
谢至柔呵斥:“外边什么情况,天亮就要开拔,你们堵在这里干什么?想造反吗?”
前半夜的会议上,谢督军明确表示,所有人撤离热河,不留一兵一卒,黄铜脸的丁团长当场表示反对:“军座,日军馀毒尚未肃清,卑职请求留下与热河共存亡!”
区区一个团长,谢至柔漠然地瞟了他一眼,没往眼里放。他看向会场面面相觑的军官,再次重申:“听好,我说的是所有人,没有例外。”
丁团长还想说什么,被身边的人扯着袖子劝止了,不甘心地坐下。
“你是热河人氏,我记得。”谢至柔冷着脸,盯着眼前额头冒汗的丁团长,看得出,初次造反没有经验,他很紧张。
“卑职还是那句话,请军座允许卑职留下!”
“凭什么?”
“日本人杀了我母亲!”他激愤得脸变了形,这副模样落到谢至柔眼里,活脱脱一个可笑的毛头青年。
守卫热河不差这点人,据谢至柔所知,薛宗耀增援边防军的部队已经不远了。
但钧凉城差,多留下一个团,钧凉城就少一分胜算。谢至柔神情覆杂,愤怒中带了点无奈,穷途末路似的,想了想说:“你可以留下,但队伍我得带走。”
这不是个总指挥官跟下属说话的语气,似乎有商有量的,但谢至柔知道,此刻外边必定围满了丁团长的人,乌丹城重重防守,若是外敌,不可能枪口怼到眼皮底下才发现。
丁团长迟疑片刻,有些发狠地盯着他:“军座,您若是不答应,我就……”
不等他说完,谢至柔把眼一瞪,接过话头厉声训斥:“你就怎样?军令如山,你也是个合格的军人?不堪大任的东西!若不是念你情有可原,就今日所为,足够枪毙你一百次!”他环顾四下,与所有人目光相接,冷言冷语,“跟着他造本督的反,觉得自己很悲壮,很了不起?没了你们是不是立马就要亡国?!除了他是热河人,还有谁?”
士兵们被训得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有两个人畏畏缩缩地举起了手。
“其他人呢,也要跟他们留下来?你们受他蛊惑,可以理解,但别怪本督没提醒你们,军人讲的是规矩,不是义气!别忘了你们在察哈尔的家小!”
士兵们被他说得一楞一楞,交头接耳起来,丁团长见军心动摇,一张脸在黄灯下冷汗涔涔,衬衫领子湿了大半,显出无措的窘相。
谢至柔盯着那张年轻的脸,把手慢慢伸向腰间的枪套。
正在此时,外头“轰”的一声炮响,震得房子晃了几晃。人群更加躁动,谢至柔的副官带人冲进走廊,慌慌张张地冲他们喊:“军座,日丶日本人攻城啦!”
谢至柔当机立断,恶狠狠地剜了丁团长一眼:“楞着做什么,到你报国的时候了!”说罢,一把推开傻挡着去路的士兵,提着枪疾步走了出去。
谢至柔万万没想到,在两路大军夹攻下节节败退的日本人,竟然趁夜偷袭,杀了个回马枪。
不过细想来也是,乌丹城战略地位非比寻常,占据了这里,就有了与边防军和薛宗耀抗衡的底气,特别是——当这块宝地在谢至柔这种腹背受敌的倒霉蛋手里。
谢部守军和留守的部分边防军并肩作战,苦撑两小时,至凌晨四点,城破。
谢至柔在望远镜里看到,无数日军如同鬼魅一般,从城门源源不断钻进来,在硝烟和炮火中穿街走巷,往指挥部这边逐渐推进丶合拢。
子弹穿过□□时迸裂的鲜血,火炮炸起的残肢碎肉,白刃相接的金属撞击声,一切穿过晦暗不明的夜色,闯入他的脑海。
耳畔杀伐之声不绝,黎明的晨星在火光的辉映下黯淡了神采,谢至柔目睹眼前的景象,惨然地笑了,摇了摇头,心头带着点儿哀伤,带着点儿自嘲。
他固执地想,日本人若是晚来攻城一天,这场杀戮本可避免,但既然现在来了,就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然而,相形于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点固执又显得如此可笑。
丢掉乌丹城,薛宗耀会抢回来的,迟早的事,但他若是不抵抗,让日本人兵不血刃夺了城,薛宗耀会瞧不起他,天下人会唾骂他,最重要的是,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城破,而后便是残酷的巷战,尸山血海中,他战至退无可退,带人杀出一条血路,勉强突围。
“军座,您的伤口在流血,让卑职把纱布换了吧。”灰头土脸的副官跟在身后,忧心忡忡地说。
谢至柔被他的话拉回现实,低头一看,被子弹犁出一道口子的腰上,吸饱了血的纱布鼓鼓囊囊,在豁开的军服下露出一片狰狞的猩红。
“丁岳韦突围了吗?”
副官掀开他的衣服下摆,一把精瘦的细腰,揭开纱布,露出皮肉外翻的伤口。敷上药粉,副官一边包扎,一边哽咽:“没有,丁团长……和他手下的弟兄,全部……殉国了。”
谢至柔长出一口气,像一只木偶任副官摆弄着,垂着眼皮,默然无语。
这一仗损失惨重,原打算用来回援钧凉城的军队,最后竟折了十之八九。率残部突围之前,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就算死,也要死回钧凉城去。
趁着夜色,部队躲躲藏藏地朝西行进。
谢至柔坐在马上,耷拉着脑袋,脸色惨白,发着低烧。副官与他并辔而行,看月光下长官心灰意冷的模样,像一缕要散的魂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找话说。
说着说着,谢至柔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副官大惊失色,连忙勒紧缰绳,就在此时,四下猝然响起一阵尖厉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