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雨突然大了,急惶惶倾泻而下,砸在窗棂上,溅到叶青阑的脸上,空荡的街巷,笼罩在一片嘈杂的雨声中。
骤雨似一群悚然尖叫的鸟,从天空急速俯冲向大地,在粉身碎骨那一刻,把绝望的尖叫刺入叶青阑的耳朵:那个人,他要死了!!!
薛靖淮的种种好处,如一股猛浪打上心头,叶青阑浑身发凉,扶着窗台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着,他一刻也呆不住,转身要下楼,没留心踢翻了水盆,咚!热水哗啦啦流了满地。
“阑哥……”庄献恩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绞着手。
他预感叶青阑会让自己带路,但他不敢,梁仞认识他,天宝寨人多嘴杂,他怕漏了馅儿。
果然,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后,叶青阑哑着嗓子提要求:“献恩,人命关天,还得辛苦你再回去一趟,你先休息,一个小时后楼下见。”
庄献恩点了点头,忐忑地坐下,心神不宁地等待着。
出发的时候,庄献恩可算明白了救人为何要等这么久——街道无一行人,密密匝匝一片荷枪实弹的大兵,流水一般,从街头铺到街尾,再往远,队伍拐过街角,就看不到头了。
凌乱的风雨中,军容整肃得一塌糊涂,庄献恩看在眼里,心里为梁仞捏一把汗。
郭旅长戴着大檐帽站在雨中,伞也不打,见他磨蹭着出了门,冲他眨眨眼:“小夥子,告诉我那窝土匪在哪,我帮你端了它。”
庄献恩支吾着,怯怯地答不出话,叶青阑坐在一辆黑色汽车的后座,冲他招手:“先上车再说。”
郭旅长笑着摆手:“去吧。”
他如蒙大赦,紧忙拉开车门钻进去,郭旅长却不上车。片刻后,汽车发动,郭旅长跨上马,雄赳赳地跟在车旁,像个忠心耿耿的保镖。
靠在叶青阑肩膀上,庄献恩心中无比沮丧,无比悔恨,恨自己眼皮子浅,恨自己嘴上没把门,薛靖淮要死便死,与他有什么相干?都怪自己不争气,一见叶青阑,该说的不该说的,没话找话,都说了。
他猫在叶青阑怀里,温顺得惹人怜爱,心里却是猫抓猫挠,忍不住想擡手撤自己俩大嘴巴。
汽车颠簸不停,他心绪烦躁,大睁着眼睛,直勾勾地观察叶青阑。
精致的下颌线,一条粉白纤细的脖子,不甚明显的喉结偶尔轻轻滚动着,让他忍不住擡手揪一把,想捉住它。
“小鬼你做什么?”叶青阑垂眼看他,露出个勉强的笑,看得出来,他有心事,十成是在为薛靖淮悬心。
庄献恩心中的阴霾霍然消散,心说,我不该告诉你的,可是我也告诉你啦!我可对得起你啦!
“阑哥,他是谁?你不是被人抓了吗,难道是他救了你?”他翻着眼皮瞅车外的郭旅长。
其实他最想知道的是徐孝棠去了哪里——听天宝寨的人说,就在白脸要毙了叶青阑的节骨眼上,是徐孝棠的人及时赶到制止了他,把叶青阑捆走了。
可如今自己亲爱的二叔在哪里?是否已经遭了毒手?他满腹疑问,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诉。
“是他救了我。”叶青阑轻描淡写地说,“他从广东来。”
“广东?”庄献恩心有所感,支着上身坐起来,险些与他脸贴脸,“他是蔡将军的人?”
叶青阑点点头。
“蔡将军派人接你去广州?”庄献恩急躁起来。
“是。”叶青阑大大方方承认,还问他,“你说我该不该去?”
“不该!”庄献恩斩钉截铁,蔡淳是什么人?是乱党,是叛军头子,是徐家的敌人,是北京政府暗杀名单榜上有名的人物,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心里想的是一套理由,到嘴边,却换了另一套说辞,“南方太热,不适合你,天气一湿热,你身上就要犯毛病,不是腿疼就是长疹子,别去了。”
叶青阑静静看着他,不说话,点头让他说下去。
“再说了,南方正闹革命呢,兵荒马乱的多危险!哥,你可千万要想清楚。”
“还有吗?”
庄献恩语塞:“没……没了。”
“好,我知道了。”叶青阑歪头搭上他的肩膀,闭上眼睛,“骗你的,他是派人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庄献恩拧起眉毛,忍不住拔高嗓门:“他都多老了还有人跟他结婚?!”
话刚出口,自觉失言,悻悻地闭上嘴,瞄了一眼车外的郭旅长,郭旅长目不斜视地行进,应该是没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阑哥,蔡将军为什么结婚,他不是同你最要好吗?”
“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未婚妻能帮他做成大事。”他心口犯疼似的,倒吸一口气,话出口,像一声叹息,“也好。”
“狗屁大事!”庄献恩非常恼火地往叶青阑怀里拱了拱,嘟嘟囔囔,“有什么大事比你重要,依我看,他连薛靖淮都比不上!”
“你说得很对,下次不要再说了。”
“哼……”庄献恩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佯装打瞌睡,不一会儿,又翘起脑袋问,“你腿怎么样,还疼不疼?”
叶青阑不假思索:“说来也怪,你不在这两天,倒是见好了些。”他撸了一把庄献恩的头发,“你说,是不是你妨了我?”
叶青阑半开玩笑的语气,只是随意调侃,庄献恩却听者有心,脊梁骨上冒起一阵凉气,虚张声势地怼了叶青阑一下子,“说什么呢!哼!”然后假装打个哈欠,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在他们朝着黄鸦山长驱直入之时,老薛督军正在北方大显身手,出尽了风头。
谢至柔从伯尔克河打到乌丹城,兵力渐有不济,幸而边防军及时赶到,可眼见得那支中日混编的敌军快要被打退了,他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边防军在他身边,是夥伴也是敌人,他知道,一旦失去共同的目标,他就会立刻变成下一个目标。
可是,他又不得不依仗他们,只是没想到,刚在直隶站稳脚跟的薛宗耀也来插上一脚。
虽然司令官跑了,但既然边防军掺和进来,做老子的薛宗耀自然不甘落后。当初交给张鹿芝指挥的那支东路军,自张鹿芝失踪后,群龙无首,窝在热河坐山观虎斗。薛宗耀设法联系上,兵分两路,一路留在热河,配合边防军抗击奉军和日军,一路按原定计划,继续对钧凉城发起进攻。
另一边,江欲行到了山西,岳修和严焕章两虎相争,彼此已成强弩之末,江欲行轻松扫荡残局,再略施手段,将岳修请回陜西,又收编了严焕章的部队,正式代表薛督军入主山西。
可屁股还没坐热,薛宗耀一纸电文,又让他带着军队奔回察哈尔去。
“凌帅钧鉴,若岳修卷土重来,我们岂不前功尽弃……”江欲行坐在营房的炕沿上,一边无意识地揉捏着言璧城腰上的一块肉,一边向副官口授电报内容,副官端着小本子认真地记,偶尔一擡眼,眼神虚虚的,没有着落。
实在不知往哪里看。
言璧城趴在床上,眉头紧蹙,闭着眼睛,神情痛楚。胡乱穿了衣服,可没遮全,露出腰身处白腻腻的皮肤,几道红印子,一眼瞧去,比啥也没穿还要命,看得副官替他臊红了脸。
江欲行没注意这些,他在凝眉沈思,字斟句酌,似乎把衣料下那一溜柔韧的皮肉当作灵感来源,翻来覆去地揉搓,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言璧城忍耐到极点,啪一掌打开他的手:“别他妈搞老子!滚!”
江欲行吓了一跳,如梦初醒,尴尬地冲副官挥手:“走,咱们出去说。”
不是江团长不积极,实在是对钧凉城有阴影,他一想起差点把言璧城折在钧凉城,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那个破地方。
时隔多日,他搂着言璧城时还心有馀悸,活着就好,让他骂两句就骂两句吧。
听长官胡编乱造了一堆推托之词,副官动身发电报前,别有深意地提醒了句:“团座,谢至柔带兵去了热河,听说……守城的是王竞雄。”
江欲行瞬间露出凶相:“你说谁?王竞雄?!”
“是,团座。”
“不用发了!集合部队,十分钟后出发!”
“……”
江欲行磨刀霍霍,以雷霆之速,两天两夜急行军,气势汹汹地杀到察哈尔,与薛宗耀派遣的东路军集合,兵临钧凉城下。
谢至柔在前线杀得兴起,突然得知钧凉城再度被困,忧心如焚,虽不至一夜之间白头,但归心似箭,折磨得他几乎无心恋战。
他思来想去,既然热河已经有边防军和直隶陆军守卫,为今之计,自己抽身而退,也不算于民族气节有亏,只是,热河从今之后,怕是不会再姓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