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天真是热,太阳肆意挥洒着热量,大地仿佛要被烤焦了。
凝固的热空气,没有一丝风,楼顶的膏药旗死气沈沈地垂着,宛如一块带血的抹布。
王竞雄站在关东军司令部门口,抻着脖子朝里张望,他满头大汗,心里却似焦土一般,汗水滋润不了他如焚的心。
他擦了把脸,整了整沾满泥土和汗渍的军服,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不过败军俘虏,能体面到哪里去呢?
按说把钧凉城拱手交给江欲行后,他就没有颜面再来这里,但他还是来了。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谢督军。
那日投降被俘,江欲行虽明着答应言璧城不滥杀无辜,但在江欲行心里,轮也轮不到王竞雄无辜。江欲行一直暗搓搓地要报夺妻之恨,多亏言璧城看得紧,才没让他一枪爆了王竞雄的头。
挨了几顿毒打,尚算可以忍受,王竞雄心里装着事儿,只要能活着离开,江欲行怎么拿他出气都没问题。
言璧城不忍心,趁一日江欲行外出时,偷偷放了他。
马车一路驶到钧凉城五十里外的一个小县城,王竞雄从车里钻出来,脸背着路人,遮遮掩掩地说:“璧城,大恩不言谢,我走了,后会有期!”
“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快滚吧。”言璧城也警觉地看着四周。
王竞雄低头想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但什么也没说,覆杂地看了言璧城一眼,转身就要走。
“等等!”言璧城叫住他,从腰间枪套里摸出一把枪,“这个还给你。”
王竞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伸手接,言璧城面无表情:“你手无寸铁,怎么到得了北京?”说完,他突然笑了,声音却是冷酷的,“弹夹装满了,拿着它,万一被江欲行发现,在他抓住你之前赶紧自裁吧!”
说完,言璧城把枪往王竞雄胸前的口袋一插,回身坐上马车,狠狠朝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走了。
滚动的车轮溅起土块,打在王竞雄的身上,他呆呆地看着血色夕阳下马车的剪影,目送言璧城消失在这个无名县城的街头。
言璧城刚走,街角拐出几个穿军装的人,王竞雄警惕地低下头,闪身钻进了身侧的一条小巷。
他冒着千难万险,一路摸爬滚打,终于到了北京。
这个地方,他跟着谢至柔来过不止一次,北京还是那个北京,但威风凛凛的谢督军和王旅长已成昨日烟云。
总统府里,王竞雄见到了戴耀廷。
王竞雄细说了谢至柔热河抗日被俘及钧凉城失守的经过,话没说完,戴总统就流下了几滴浊泪。
他老了,一想到如花似玉又脾气死倔的小谢落到日本人手里,就不自主地失了态,至于钧凉城落到江欲行手里,倒是没什么。
戴总统是王竞雄,不,谢至柔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竞雄必须说服他,如果不能,他也不打算活着离开总统府。
“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回去吧。”戴耀廷表情凝重地扬扬手。
“戴公,请您给个准话,否则卑职不能走!”一个光杆旅长对着总统,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但没办法,为了那个在水深火热中孤立无援的谢至柔,他必须硬着头皮。
“要救他,得有跟日本人谈判的筹码。”戴耀廷很为难,“小谢抗击日本人,我是十分赞成的,但要说为了救他向日本人委曲求全,别说我做不到,恐怕他自己也不能答应。”
一听这口风,王竞雄急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听说……”他一想到那些传言,就痛心得几乎说不出话,“日本人……给他打海洛/因,把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眼前不禁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从禁闭室出来的午后,那时他见到的谢至柔,清白如春山沐雨。
他不敢想象督军被毒瘾折磨得涕泪横流丶浑身污秽的样子,更何况,日本人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每到这时,王竞雄就更加痛心疾首,心说你谢至柔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就算逼不得已向日本人就范,做个傀儡,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再添一道汉奸的恶名罢了。
他想得十分单纯,但戴耀廷考虑的,却远远不止一个谢至柔的生死。
这事议了许久也没有答案,戴耀廷让王竞雄先回去,王竞雄却急眼了,以为在敷衍他,赖在会客厅死活不肯走,若不是觐见前被收走了那支手/枪,他今天就要来个以死相逼。
戴耀廷耐心耗尽,见他冥顽不灵,叫来卫队把他绑出了总统府,本想扔到大街上,转念一想,看在他对小谢的一片痴心上,还是把他扔进了六国饭店。
王竞雄住不安心,天天出门活动,堵不到戴耀廷,就去挨个拜访昔日的战友同僚,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老朋友一听他张口就是带兵攻打关东军司令部,心里就琢磨要把他往精神病院送,当然也有会审时度势的,直接闭门谢客,落得清静。
走投无路,他甚至动了去铁狮子胡同的念头。
不过只是想想罢了,他还没有失心疯到那个程度,栖栖遑遑过了三天,戴耀廷那边终于传来消息,让他亲自去关东军司令部领人。
“我在关外有处老宅,一直空着,你接到了小谢,就带他去那里住吧。”
王竞雄千恩万谢,带着总统慷慨相赠的路费,星夜不停往旅顺赶。
戴家老宅正好顺路,他想中途先去看一眼,收拾收拾,毕竟以后就是督军和自己的家了。
他想,督军从那个魔窟一样的地方出来,一定要让他住得干净惬意。督军这个人命不好,半辈子都在硝烟里胡打海摔过来,没享过什么福,一点儿也不矜贵,但就是改不了贪恋舒适的毛病。可是,再一想,贪点安逸算什么毛病呢?
他心中喜悦,幸福的空气充溢着他,这空气中还掺杂着说不清的感情,有点儿感慨,有点儿酸楚,有点儿惴惴不安,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一个词,苦尽甘来。
不管督军成了什么样子,毒/瘾有多大,只要活着就行。
人活着,我下半辈子当牛做马干苦力也能养着他!他坐在火车上遐想,踌躇满志,感到未来充满希望。
思绪拉回眼前,他在烈日下焦急地等,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日本军官。
“王旅长,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军官笑吟吟地打招呼,操一口满洲口音,客气地做了自我介绍。
王竞雄瞅着面前这个香取大佐,心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种熟悉感,似曾相识,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对!可不就是见过,他不就是那谁吗?
记忆的闪电划破混沌,他豁然开朗,脱口而出:“横山雾屿!”
香取弦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消退,不动声色地赞叹:“王旅长好记性。”
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王竞雄清楚地记得,他那时还兼任谢至柔手下的军需处长,跟横山君做了一大笔军/火交易,没想到兜兜转转,在这里又碰了面。
“横山君不是商人吗?”
“不论做什么,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力。”
意思清楚到这个份上,王竞雄就不必再问了。他当然没天真到凭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往事跟横山攀交情,相反,他无端更生出几分恨意——国家的败坏,民众的苦难,督军的不幸,很大程度都是来自这些阴险的外邦人。
他掩饰着心中的怨恨,请香取大佐带他去接谢督军。
他至今也不知道戴总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打通了关东军的关节。香取弦十分爽快,似乎是早有准备,径直带他去了关押谢至柔的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