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香取弦在前面引路,王竞雄紧随其后,后边跟着四个持枪的日本宪兵。
王竞雄记得横山雾屿是个很健谈的人,但眼前的香取却很深沈,轻易不开口说话。
一行人沈默着,穿过漫长的走廊,去往大楼的最深处。楼梯一级一级向下延伸,王竞雄的心一寸一寸往下沈。
这是座潮湿的监牢。没有阳光,空气中弥漫着血气和来路不明的腥臊味,白炽灯光明耀眼,照得每个人脸色惨白,在这里,流血和背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王竞雄从路过监室微敞的门缝向里瞟了一眼,看见一块闪烁着火星的烙铁,被一只粗糙的手捏着把柄,得意地晃了晃,接着便摁在了不知哪个倒霉蛋身上。
骤然响起的惨叫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只觉得吵闹。
他想,督军此刻在做什么呢?或许正在睡觉,可是在这种环境里,他能睡安稳吗?
快到门口时,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冲香取弦一哈腰,满脸谄笑地叽里咕噜了一串话。
香取弦听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白大褂转身推开了谢至柔的监室门。
门开的一刹,一路竭力保持稳重的王竞雄,陡然变了个人,猛地推开身前的香取弦和堵在门口的医生,迫不及待抢步进门。
他急急慌慌朝里张望,一束枯萎的玫瑰,一张瘸了腿的破床,被褥上血迹斑斑,他好像看见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床脚有四条漆黑的锁链延伸到脏污的被子里,被子塌陷下去,勾勒出个极纤细的轮廓,一动也不动。
王竞雄猜到了什么,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抹身影。
他的耳朵里突然静下来,苍蝇恼人的嗡嗡声远了,此起彼伏的哀嚎惨叫也淡了,他仿佛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缓缓地流,静静地流,像初春掺了冰凌的河水,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把浑身都凉透了。
他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揭那层薄被。
他抓住被子一角,发了狠似的猛然掀开,接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了一跟头。
被子蒙住的那张脸,瘦得不成样子,惨白中透着死气沈沈的青灰。
王竞雄怔怔地看,他的督军安静地闭着眼,眼窝深陷进去,上下睫毛交叠在一起,显得更长更密,颧骨处有几道结痂的伤,像是被什么刮擦掉了皮肉,两片薄唇紧抿着,干裂起皮,唇角带着残留的血迹。
他像墙角那束雕残的玫瑰,虽然依稀可辨往昔的风姿,却逃不过已成残花败柳的现实。
死了。督军死了!他们把督军折磨死了!
这个念头一起,王竞雄浑身颤抖,怒吼着去揪身后的香取弦,手还没碰到香取弦的衣服,额头和胸膛便被四支冰冷的枪管抵住了。
“冷静,王旅长,谢督军情况很好,你至少应该先确认一下。”香取平静地说。
这话浇灭了王竞雄的怒火,他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连忙回身去探谢至柔的鼻息,有气,又去摸他的脖子,皮肤温热,血管跳动也算有力,他接着伸手去摸谢至柔的胸口,还想试试心跳,被香取不耐烦地打断:“可以了,留着回家摸吧!”
白大褂嗤地笑了,宪兵们不明所以,仍然绷着脸拿枪指他。
王竞雄没有接香取这句玩笑,也没有回头,他的眼角不争气地滚下了泪珠。
他们把谢至柔弄出牢房,暂时安顿在香取办公室的沙发上,其间谢至柔醒来过,但起初昏昏沈沈,不认得人,后来便邪魔附身一般乱踢乱打,到处乱撞,浑身抖如筛糠,同时发出令人心悸的哀嚎。
王竞雄紧搂着他,满心哀戚地承受着他的拳脚,也承受着他蹭到身上的鼻涕丶眼泪和汗水。此时的谢至柔满身污秽,披头散发,神志癫狂,比起睡着时简直更没了人样。
王竞雄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看见谢至柔正在迅速消瘦下去,就像体内藏着个无底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嗜着他的血肉与精魄。
香取弦架着金边单片眼镜,隔着宽大的深红色办公桌,不动声色地翻阅着文件资料。看起来,这边的吵闹对他没有构成半分困扰。
只是会偶尔往这边扫一眼。冰凉的目光,似雨后深山的冷雾,又带点儿不清不楚的潮润。
等谢至柔闹够了——实际是王竞雄被折腾得快不行了,香取差人进来吩咐两句,不一会儿,白大褂提着药箱来了,轻车熟路地给谢至柔胳膊上扎了一针。
一条淤青的胳膊,星罗棋布的针眼。一针下去,谢至柔很快安静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脸上恢覆了点红润,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王竞雄坐在谢至柔身边,将他揽在怀里,像抱一个乖顺的婴孩。他轻轻地摇晃着,安抚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谢至柔大睁着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下巴,忽然吃吃地笑了,轻声唤他的名字:“竞雄?”
“哎,是我。”王竞雄悲喜交集,禁不住哽咽。
“你来了。”声音喑哑,辣椒水伤了嗓子。
“嗯……我来了。”他想俯下身,用额头抵他的额头,但即便面对如今跌下神坛的谢至柔,他仍是不敢,只柔情难遣地补了一句,“我来带军座回家。”
谢至柔闭上眼,似乎叹了口气,轻得不能再轻地重覆了一遍:“回家……”
日头偏西了,一缕橘色阳光从窗棂外钻进来,不偏不倚地照在谢至柔脸上。
王竞雄低头看他,看根根发丝被阳光分解出斑斓的颜色。督军的脸皮真薄,光一照就透明了,耳朵也不厚,一副福薄命浅的苦样,只有耳轮圆润可爱,还被子弹打缺了一角。
王竞雄看他总也看不够,忽听见香取弦说手续办完,他们可以离开了。
他横抱起谢至柔往外走,轻如鸿毛的一把骨头,他心说,自己当年抽大烟也没到这程度,可见海洛/因比起福寿/膏真不是一般的毒辣。
香取弦和白大褂送他们出门。
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门口,车门敞开着,驾驶座有个穿军装的黑瘦青年,王竞雄看向香取弦:“这……”
香取示意白大褂把药箱放进去,贴心地说:“戴总统打过招呼,我们会一路护送二位安全回到戴府,这药箱里是一个月的用量,松山司令送给谢督军的。”
王竞雄脸上肌肉僵硬地扯了扯,实在说不出那个谢字,只点点头,抱着谢至柔坐进了后座。
汽车发动,卷起地上的黄尘,香取弦温文地笑着,跟他们挥手告别,在后视镜中越退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王竞雄搂紧了怀中的谢至柔,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了自由。感谢戴总统,感谢老天爷,更要感谢督军顽强的生命力,如果他撑不到现在,自己也无法撑到现在。他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把头埋在谢至柔的胸口,呜呜哭了起来。是喜极而泣。
忽而一只温凉的手,轻轻地贴到后颈窝。他一怔,哭得更凶了。
汽车摇摇晃晃上了马路,往旅顺火车站的方向开。
等他哭够了,擡起头来,发现哈喇子和眼泪把督军的胸口洇湿了一大片。谢至柔温顺地闭着眼睛,没有嫌弃他,他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他把谢至柔那只手牵过来,握在粗糙的掌心里,摩挲。
傍晚,半边天幕都是火红的云霞,霞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车里笼罩了一层玫瑰色的光,有点暧昧,有点朦胧,显得那些刻骨的苦痛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虽然以后有的是机会,但他还是要说,藏了六七年的话,现在就哽在喉头,不吐不快。
“督军,我……”太肉麻了,说不出口,什么情啊爱的,“我……”
谢至柔有点困了,半闭着眼看他,像要等他说完再睡,可他半天憋不出来,一张糙脸通红,“我……我喜欢男人。”
废话!要是不喜欢男人跟言璧城算怎么回事呢?谢至柔闭上眼,听他接着又腼腆地说:“我……我喜欢……督军。”
他以为督军要动怒的,这种男人的情爱对督军简直是亵渎,他鼓起勇气说完了,诚惶诚恐地等着他的责骂。
过了许久,谢至柔才缓缓开口:“其实……”
他没说完,被驾驶座的士兵打断了:“两位长官,我要撒泡尿。”
说完不等同意便把车停在路边。
外边是一座石桥,士兵轻快地跳下车门,溜达着往桥头走去。在那里刚要停留,扭头见对面有两个女人挽着手过来,略一思忖,便一闪身钻到桥下去了。
士兵在桥墩处撒了泡尿,系上腰带,蹲下,点燃一根烟,看青灰暮色下静静流淌的河水。
烟很快抽完了,他把烟头远远掷出去,同时伏低身子,捂住耳朵。就在烟头落上河面的一瞬间,身后桥上骤然响起撼天震地的爆炸声。
熊熊的红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昏茫的暮色。
猛烈的气浪把支离破碎的铁块和残肢抛向河面,砸起一朵朵水,。一块撕裂的花布从天而降,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借着火光,士兵认出来,是那个过路女人旗袍的花色。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沿着河堤向下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