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徐蔚山没想到,多年来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的五姨太,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毕竟除了她,还有谁能打动那个老奸巨猾的马督军呢?
徐蔚山趁着马浣芳精神正常时,把下人赶出去,臊着老脸,拉着人家温存了许久,马浣芳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终于答应帮他说服兄长出兵。
汉口英租界,马公馆。
“浣芳,咱俩好些年没见了。”盯着妹妹已现疲态的脸,马督军感慨万千,“你虽然贪玩成婚晚,但你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啊!”
马浣芳是来说正事儿的,没空跟他翻旧账,趁着脑子还算清明,及时挑明了来意。
马仲麟本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骑墙派,偏也是有些野性的,旁观这些年蔡淳在湖广一带翻云覆雨,内心多少有点按捺不住寂寞。
不过,毕竟对手不是别人,是如今气焰熏天的薛宗耀,他就算想痛快点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马仲麟正在犹疑不定,马浣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神情亢奋地说:“哥,我们家老徐说了,等这仗打赢了,我的孩子就能回来啦!”
马仲麟歪头看她,怜悯又无奈:“你又犯病了?”
马浣芳不理他的话,两眼放光地抓着他的手恳求:“哥,你一定要帮我!等孩子回来,我让他认你做干儿子!”
“……”马仲麟深感头痛,低头扶额不语。
马浣芳满眼期待地等他回应,目光灼得他无法逃避,他想了想,艰难地张口:“浣芳……你这病,徐蔚山给我提过几次,他后来有没有找人给你治呢?”
马浣芳突然就来气了,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马冬瓜!你不帮我就算了,还说我有病,我看你才有病!你他妈……”
幸好马仲麟及时捂住了她的嘴,才让二人高堂免于受辱。
马督军沈痛地教训她:“浣芳,你太不像话了,怎么连咱妈都骂!”
“你说!你帮不帮我!”
“你被那狗日的徐蔚山灌迷魂汤了!”马仲麟拿妹子没办法,看她神情严肃,偏又是满嘴疯话,他试着连劝带吓,“打仗不是小事,是把成千上万的活人往炮火里送,要死很多人的!”他用手臂划了个大圈,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他们死了都会变成鬼,来找罪魁祸首索命算账!到时候,他们要是知道是你劝我让他们去送死的,他们一到晚上就会来找……”
“找你妈个头!装神弄鬼!”马浣芳猝不及防抡了一巴掌,把马督军的帽子打飞了。
马督军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登时立起眉毛变了脸:“马浣芳!你他妈是不是欠揍!”
也就是马督军年纪大了,知道疼妹子了,要是搁小时候,他早一把揪起马浣芳的辫子给她扔出去了。
马仲麟差点气疯了,马浣芳却忽然冷静下来,颓坐到椅子上,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浅蓝缎子旗袍上,洇开朵朵深蓝的花。
马仲麟心头一软,鬼迷心窍,立刻摒弃前嫌凑过去:“你跟哥说说,那孩子是咋回事?”
马浣芳抽泣着,陷入痛苦的回忆:“炸弹的声音太大了,还有枪响……我只听到孩子哭了一声……就晕过去了。”
“后来呢?”
“他们告诉我,突围的路上……军医抱着他……被炮弹打中了。”马浣芳眼泪涟涟,“不!他不会死的……他还没有吃到我一口奶……”她猛地擡起头,抓住马仲麟的手,像要渴死的鱼一样翕动着嘴唇,“哥,你帮帮我,只要打赢了这仗,孩子就一定能回来,算我求你了!”
马仲麟想起来了,那是袁项城死后不久,徐蔚山政治生涯中最黑暗的时候。彼时各方势力都想入主北京,老徐被政敌穷追猛打,差点没死在战场上。只是没想到,老天偏挑这个时候让孩子出生,算来,马浣芳应是在这之后慢慢就疯了。
妹妹实在可怜!徐蔚山实在可恨!马仲麟见马浣芳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糊了满脸的胭脂口红,烦乱地闭上眼,长叹口气:“别哭了,浣芳,你这一哭,不知要哭掉多少条性命!”
杭州远郊,万家私宅。
秋阳依旧热烈,万里无云,远处隐隐有闷雷的声音。
薛靖淮穿一条灰白背心,大汗涔涔地蹲在院子里搓洗一堆小衣裳,不远处的晾衣绳上,随风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毛巾丶小毯子丶小抱被,纱衣……全是万疆雪派人送来的。
自那次回去后,万疆雪变着花样往这里送东西,米面粮油,山珍海味,水果鲜花,饼干奶粉,连孩子出生前后的东西都送了,就是不送个使唤的人。
送的越多,薛靖淮越是闲不下来,万督军仆从如云,缺那么个人吗?当然不,但他就是不给。一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薛司令,狗熊绣花般小心翼翼伺候着两个祖宗,夹缝里求生,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趣味。
他促狭地给薛靖淮制造手忙脚乱的机会,薛靖淮还觉得很感激很受用,心说老万真是慷慨,等孩子平安出世,回到北方,自己必须好好报答他,别说一万挺机/枪,再来一万挺也不在话下。
万疆雪那次之后又来过几回,薛靖淮有心留意了那辆黑色福特,除了司机,再没见过里头有别人。不过,万疆雪也有一阵子不来了,实话讲,还真有那么点想他。
“薛靖淮,我的叉子掉地上啦!”楚皓珍在屋里喊。
“来了!”薛靖淮起身擦干手,转头,擡眼看见叶青阑在露台上看报,报纸后露出半张雪白的脸,蜻蜓点水的一瞥,俩人目光相接,报纸便把脸挡住了。
薛靖淮往屋里走,没走出几步,外头一阵急骤的敲门声。
门没关,霎时冲进来三四个带枪的兵,一字排开,个个灰头土脸,神情紧张地盯着薛靖淮。
薛靖淮回身警惕地看着他们,为首的是个军官,朝楼上扫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冲他敬个礼,大着嗓门说:“薛司令,我是万督军的侍从副官周云卿,督军命我们护送司令离开杭州!请即刻出发!”
闷雷声还在响着,薛靖淮仰头看一眼瓦蓝的天,突然回过味来,浑身热汗一下就凉了:“什么情况?!”
“绍兴今日凌晨已被攻陷,杭州危在旦夕,请带上您的家人立即随卑职离开!”
薛靖淮再不多问,回身往楼上跑,边跑边脱掉背心,光着膀子到二楼,撞见叶青阑提着一个藤条箱子站在楼梯口,已经收拾妥当了。
“你……”薛靖淮心尖上一阵刺痛,“你早就准备好了要走?”
叶青阑不接茬,把手里的衣服递给他:“快穿上,楼下见。”
薛靖淮下楼时,叶青阑已经和楚皓珍在门口等着了,两人面色都很凝重,叶青阑手里添了一个楚皓珍来时的行李箱。
薛靖淮心头一热,刚要朝叶青阑伸出手,叶青阑立刻转身往外走:“管好你夫人。”
楚皓珍肚子大得几乎走不动步,薛靖淮打横抱起她,一行人出了门,等待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黑色小汽车,而是一辆张着篷布的军用卡车。
“汽车出不了城,附近营区临时征用的,委屈薛司令了。”周副官抱歉地解释。
“不碍事,辛苦弟兄们!赶紧上车。”薛靖淮抱着楚皓珍,正在想怎么给她弄上去,只见叶青阑把行李往车厢一扔,率先跳上去,蹲下来伸手接她。
楚皓珍有点不好意思,薛靖淮也犹疑:“这……”
“废什么话。”叶青阑脸上沁着汗,急切地舔了舔嘴唇,“还不快点!”
薛靖淮托举着楚皓珍,硕大的肚子在阳光下仿佛透明了,海潮一般起伏的肚皮下,涌动着一个旺盛的生命。
叶青阑接过她,举重若轻地把她抱上了车,薛靖淮来不及感动,麻利地爬了上去,随后是周副官和另外一个士兵。
汽车发动,向炮声相反的方向颠簸着驶去,消失在初秋依旧葱茏的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