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挂断电话后,有那么一瞬,万疆雪怀疑过自己,这回是不是玩脱了。
“你说呢?”万疆雪披散着来不及束起的长发,站在穿衣镜前,刚套上笔挺的军服,正麻利地往腰上扎皮带,头也不回地问。
身后如海的大床上,躺着个金发绿眼的青年,脸上有种满足的疲态,懒懒地嘟囔:“你们中国人的事,我不懂。”
万疆雪把头发盘起,一丝不苟地藏在军帽里,打量着镜子里那张方才春意融融的脸,冷冷地说:“日本人跟你们老毛子是世仇,小心我把你当点心喂给他们!”
叶廖马拥着被子坐起来,皱着眉,满脸疑惑:“可是你刚才还夸我棒,要让我陪你一辈子。”他对面前这人的反覆无常表示不理解。
万疆雪挂好配枪和弹夹,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穿马靴,头也不擡:“那是……”说着正要站起来,他突然楞住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湿润感,在隐秘的地方蔓延开来,他不得不怀疑这身衣服白穿了。
叶廖马见他神情不正常,关切地问:“尊敬的督军大人,您怎么了?是屁股不舒服吗?”
有东西在往外淌,还不少,万疆雪震惊地往身后摸了一把,一看湿哒哒的手心,立刻阴沈着脸命令:“钻进被子里,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叶廖马没有照做,而是用两只长着栗色汗毛的手捂住眼睛,飞快转身趴到床上,嘴里喊着:“督军大人,我不看!求你别让我盖被子,我怕热!”
老毛子都这么怕热?没去过俄国的万督军短暂地一想,心绪很快被那通电话带来的阴云再次笼罩。
日本人在辽东湾的舰队长驱直下,直取浙江,湖北督军马仲麟通电讨浙,理由竟是万疆雪绑了马督军妹夫的亲孙子,还真他娘重情重义!万疆雪愤愤地脱掉靴裤,光着白得发亮的两条长腿,抓过毛巾又仔细揩了一遍,打开衣柜,翻出一条干净的军裤套上。
乘着国内舆论的大潮,万督军本来要趁乱敲诈老徐一笔,没想到把老徐敲急眼了。老徐心想,既然暂时对薛宗耀胜算寥寥,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拿你个万朝宗家的□□崽子练手吧。
不过万疆雪并不惧他,他与老徐家早晚要有个了断,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要打,那就放开手脚跟他大干一场。
他出门前看了一眼床上,叶廖马还趴着,转过头要看他又不敢看他,目光碰到,尴尬地一笑:“督军,你什么时候回来,我……”
“驴东西。”万疆雪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扭头就走,可叶廖马那双碧如深潭的眼睛却刻在了他脑海中,电光火石间,他蓦然想起了那个在乡间别墅里过小日子的薛司令。
后来送他走,既是出于情义,为保全他性命,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万疆雪相信凭自己与薛靖淮的交情,姓薛的不会坐视自己兵败身死。
当然,此时的万督军,尚算不到自己半个月后生死一线的处境。
他兵多将广,斗志昂扬,有把握击溃所有妄想染指浙江的敌人,更何况徐蔚山此次公然勾结日本人进犯本国领土,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道义上就失尽了先机。
可万万没料到,那边厢敌人来势汹汹,这边浙军手下最精锐的两个师竟然临阵抗命,拒绝调配,面对敌人的攻势按兵不动,致使上虞丶桐庐等地的驻军被全歼,杭州大本营岌岌可危。
万疆雪怒不可遏,直接把电话打到师部兴师问罪。
然而,师长白耀尘仿佛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摆出一副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样,差点没把万疆雪气得当场呕血。
“白耀尘。”万疆雪握着话筒的手剧烈哆嗦着,整个人虚软得快要站不住,惨白的嘴唇发着抖,“你阴我……”
话筒那边传来一阵狂浪的笑,肆无忌惮的,透出几分怒意。
万疆雪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不减督军的威风:“白耀尘!本督命令你……即刻调遣所部驰援绍兴收覆上虞!如敢畏缩不前,贻误战机,军法从事!”
电流滋滋作响,那边静默了片刻。
突然,白师长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忽地又近了,低沈的嗓音被噪声拉扯着,拉扯着,成了一张黑白交织的天罗地网,蓦地把万疆雪网住了,“万疆雪,我也命令你……”他的语气温柔亲昵,像情人在耳边的呢喃,“从老毛子的床上滚下来……”
距杭州城几百里之外,说完这句话的白师长听见话筒里啪的一下,接着传来一声闷响,是什么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闹哄哄的,有人扯着嗓子喊督军,有人扯着嗓子喊医生。
白耀尘挂掉电话,转了转僵硬的脖子。
浙江腹背受敌,援军观望不前,万疆雪自那日从医院病床上睁眼醒来,便再也没合过眼。
浙军苦撑半月后,绍兴陷入日军重围,湖州亦落入马仲麟之手,此前靖南军久攻不下的浙江,这回竟像个纸糊的灯笼,轻轻一捅便破碎了。
此时沪杭铁路已被鄂军接管,周云卿凭着本地人熟路的优势,终于把薛靖淮三人平安送进了上海。
上海的郊野依然宁静安详,等到进入城区,气氛渐渐就有点异样了。
周云卿把三人扔到上海北站门口,旋即带人奔回杭州,薛靖淮原本打算买票先去南京,再筹划北上,然而当他们随着汹涌的人流挤进火车站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傻了眼。
上海北站内,铁轨上空空荡荡,站台上却挤着成千上万的人,男女老幼,三教九流,全聚齐了。
无需多问,薛靖淮一看这阵势便了然,必定是浙江战事波及到了上海,上海的市民闻风而动,携家带口要前往南京逃难。
薛靖淮四处张望,找售票口,楚皓珍颠簸了两天,坐在人力车上大发脾气:“我说薛司令,你脑袋能不能灵光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打算买票排队吗?”
薛靖淮让她说得有点不高兴,擦了把汗,在人声嘈杂中也拔高了调门:“现在这个情况,你说怎么办吧!”这么说着,眼睛却不自觉看向一旁沈默的叶青阑,等他发话。
叶青阑环顾四周,车站里人头攒动,就在这说话间的工夫,又有不少人进来。站里滞留的人群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站外却还堵着无数难民,人人都像被热水浇了窝的蚂蚁般惊惶失措,仿佛真有炮弹落进了上海滩。
“要不先出去,看这个情形,我们带着薛太太不可能抢过这么多人。”叶青阑说。
“哎,叶老板,你是说我拖你们后腿啦?!”楚皓珍不乐意了。
“别误会,我没有。”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皓珍心情不好,憋着找人吵一架,薛靖淮前所未有地硬气一回:“少说两句吧!都什么时候了!”他又热又闷,发着牢骚,“这些人,一有风吹草动跑得比兔子都快!我看这上海明明好……”
话音未落,站外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空袭警报。
人群像燃尽了引信的炸弹,陡地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喊,楚皓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激灵。
在一片恐怖气氛中,薛靖淮看见天边飞来两架没有任何标志的军用飞机,冲地面耀武扬威地晃晃翅膀,而后炫技似地升高,盘旋,俯冲,飞机尾翼几乎从人群头顶上掠过。
上海的初秋依旧炎热难当,但螺旋桨掀起的巨大气流,给地面的人带来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清凉。
老鹰捉小鸡一般,这两架飞机仗着附近没有像样的防空火力,肆意玩弄着地面的人群。
玩弄够了,飞机再次恶作剧般从低空一掠而过,在空中兜了一大圈,再回身,一个迅疾的俯冲,机腹下突然喷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舌。
地上密集的人流让它弹无虚发,砍瓜切菜一般,顷刻便收割了无数冤魂。
薛靖淮被近在眼前的血腥屠戮气得火冒三丈,拔出枪就往天上开火,当然是无济于事。楚皓珍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拉他衣服,催他快走。他无暇多想,一手抓起车把手,一手去抓叶青阑,步履艰难地在人群里奔突,试图带着他们往楼内有掩体的地方跑。
惊恐的人群争相逃命,你推我搡,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他们好似汹涌人海中的一叶孤舟,只能随波逐流,很快便被挤散了,在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薛靖淮被人潮冲进了车站大厅。
他气喘吁吁地回头,发现自己正死拽着一个陌生男子的手。
他心里咯噔一下,立马甩开那人的手,踮起脚焦急地四处搜寻,可大厅里人满为患,哪里还有叶青阑和楚皓珍的影子?
嚣张的敌机还在天上来来去去,楼外机枪的扫射依旧在继续,如果他们没有进来,薛靖淮稍稍一想,浑身的寒毛就竖起来了。他费力地挤开人群就要往外走。
“太危险了,你怎么还往外去?”喧闹的人声中,一把凉玉似的嗓音,有种莫名的穿透力,“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薛靖淮猛地回头,是那个刚才被他错牵了手的青年。
他这才仔细注意到他的模样,细长眼,高鼻梁,白净斯文,嘴唇丰润,不言语时,像神龛里高深莫测的菩萨。
“我要去找人!”
“跟我走。”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
薛靖淮一怔,诧异地打量了他几眼,不理他,转身就走,这时外头轰然一声巨响,霎时间天摇地撼,震得薛靖淮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勉强站直了,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天花板吊灯哐当一声掉下来,当场把几个旅客砸得血肉模糊,然而在极度的恐惧中,这种程度的死亡惨案已经激不起太大波澜。
大楼外枪炮齐鸣,更多的人蜂拥进来,他无法逆流而出,急得跳脚,那个声音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跟我走!”
“别他妈废话,我不走!”薛靖淮怒了,“别扯我衣服!”
青年半点也不恼,突然冲他眨眨眼,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然后凑上来,贴在他的耳边说:“我带你去见个人。”
没想到薛靖淮更不吃这一套,直接推开他:“我谁也不见!”然后挣脱他,用力挤开人群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