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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第九师的副师长,不好当啊!”

薛宗耀长叹一声,靠在圈椅上,一脸痛惜地说。

罗副官侍立一旁,转头望了眼格子窗外明艳的秋阳,心中不无担忧:“军座,我们派出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其实难怪薛宗耀有此感慨,罗副官自己也觉得奇怪,薛宗耀嫡系第九师的副师长一职似乎被人下了魔咒,谁干上这个位置都难得善终。

前有张鹿芝,再之前还有个段师长,现在又添了个江欲行,如出一辙的,都是在战场上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颂白的部队到哪里了?”薛宗耀眉头紧锁,略带不安地问。

“据说三天前出发,路上遇到风雪,行军受阻,此时应该快到长城前线了。”

“好。”薛宗耀点头,“小荀的病情如何?”

“回军座,库伦那边回电说荀参谋病情稳定,让军座不必挂念。”

罗副官公事公办地答道,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薛宗耀却嗅出一丝异样,“谁回的?”

罗副官一楞:“是秘书处。”往来于保定与库伦公署间的电文,对方一直是秘书处负责收发,并没什么不合程序的地方,军座何必疑神疑鬼。

罗副官盯着薛宗耀鬓角的白发,颇想开口劝他少操点心,嘴唇动了下,还是憋了回去。

军座不操心是没可能的,薛靖淮失踪了,叶老板失踪了,连他麾下最得力的干将江欲行也失踪了,而外有异族入侵来势汹汹,内有徐氏内阁百般倾轧,他所承受的压力要搁到旁人身上,估计早就崩溃了。

当然,更不提他那个在北京被老徐授意抓捕,至今还不知被秘密关押在何处的外甥。他多次跟老徐要人,但老徐要以商隐做筹码换山西的路权,薛宗耀无法答应——当然不能答应,抓他亲儿子都没用的事,抓外甥能有什么用?遂只能作罢。迁延日久,这事一想起来,薛宗耀的头就要痛。

“去杭州的人呢?”薛宗耀又想起件事,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桌子,“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回军座,目前杭州局势混乱,暂时还没打探到大少爷和叶老板的下落。”

薛宗耀气得拍桌子咆哮:“你派去的都是些什么废物?找俩人这么费劲!”

罗副官敛眉颔首,十分耐性地认错:“是卑职办事不利,请军座息怒。”

语气淡淡的一句话,薛宗耀当真息了怒,瞥他一眼:“你有话讲?”

就是这么默契,罗副官擡起头:“依现下的情形,如果大少爷还是自由的,自己肯定早就想办法回来了。”他其实想说“带着叶老板回来”,但话到嘴边改了口。

“废话,虽说现今南北乱成一锅粥,谁还不说自己家好呢!”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惦记自己的人不说,还给自己添了这么多乱,薛宗耀提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接着说!”

“卑职猜想,要知道少爷的下落,或许可以找一个人。”

“咋还卖起关子了?能不能一次说完了,找谁?”薛宗耀今天格外烦躁,端起茶杯往喉咙里灌水。

“马浣芳。”罗副官轻轻吐出三个字。

话音刚落,薛宗耀一口茶水喷到面前的办公桌上。

罗副官淡定地歪了下头,似乎不理解长官的反应,但不耽误他立刻抽出自己的手巾,凑上去替薛宗耀擦干水渍。

擦完薛宗耀擦桌子,他边擦边说:“军座,现在浙江上海都在马仲麟手里,他现在跟徐蔚山穿一条裤子,如果少爷真是落到他们的手里了,凭咱们自己漫无目的地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你这么肯定薛靖淮是被他们抓了?”薛宗耀挑眉瞅他。

“不能。”罗副官实话实说,“但如今的情形,卑职认为不妨一试。”

薛靖淮却有不同的看法:“如果真是老徐抓了人,绝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动作,别忘了,连手里有雪楼这张牌,他都迫不及待想打出来呢!”

罗副官点点头,默默收拾着打湿的文件,不吱声了,既然长官不采纳,那他就言尽于此。

薛宗耀扭头看他:“咋不说话了?”

罗副官闷头干活:“卑职还是那个意见。”

“你呀你……”薛宗耀指了指他,站起来,摘下衣帽架上的外套搭在怀里,戴上帽子往外走,“你最有主意!”罗副官见状,赶忙把文件锁进柜里,拔腿跟了出去。

薛宗耀虽然救子心切,恨不能插翅飞到北京跟五姨太见上一面,但他还没疯到不要命的程度,他也知道,凭自己是说不动五姨太的,所以自然想到了那个在南方翻云覆雨的老朋友。

广东,蔡公馆。

“达令,在看什么呢?”娇声娇气的女人走到蔡淳背后,捏住了他的双肩。她从他肩上探过头,香味便钻进了他的鼻腔。

蔡淳把电文一折,塞进上衣口袋里,不自然地笑了笑:“没什么,有个朋友请我帮忙。”

“北边的朋友?”女人看着很年轻,眼光却很毒辣。

蔡淳点头,目光里泄露出一丝钦佩:“夫人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

女人浅浅地笑了,嘴角梨涡醉人,温柔地说:“沁衡,不必遮掩,你要做什么就去做,我如果怀疑你,就不会嫁给你了。”

蔡淳刚要感动地起身搂住她,又听她接着说:“只希望你立场坚定,不要忘记肩上的使命和先生的嘱托。”

蔡淳突然又不想搂她了。

他挤出个温柔的笑,继续埋头工作,女人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默默转身离开了。

心上人的魅力是无穷的,蔡淳一封电报,本来只想着卖个老脸,在薛宗耀和五姨太之间搭个线,结果马浣芳热情高涨,竟然直接背着老徐冲到了保定。

看到马浣芳的那一刻,薛宗耀惊呆了,彼时在总理府得知五姨太私奔投敌的徐蔚山也傻眼了。

“薛宗耀,你找我什么事?”

五姨太穿一身大红的绸缎夹袄,连个丫鬟都没带,扭着腰风风火火地进了督军署大门。

看她这个单刀赴会的架势,薛宗耀不禁愕然:“夫丶夫人……您怎么来了?”

石榴花般红火的马浣芳,往会客厅的太师椅上一坐,用训斥跟班的口气质问他:“这话说的,不是你找我吗?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薛宗耀把准备好的说辞,又精挑细选地跟她说了一遍,马浣芳听了没接话,却问:“听说蔡沁衡结婚了?”

薛宗耀一楞神:“啊是。”

马浣芳抓起桌上的茶碗刚要扔——薛宗耀心头一紧,已经做好牺牲那个明代青花茶碗的准备了,她倏地又收了手。

茶很香,她摘掉碗盖,翘着染红色蔻丹的指头,轻轻撇去茶汤上的浮沫,蜻蜓点水地啄了一口。

“我得谢谢你,救了他一命!”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何足挂齿,薛宗耀摆摆手,表示不必再提。

“你要打听的事,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也得帮我做件事。”马浣芳端着茶碗,目露凶光,不等薛宗耀问,一口气喝干了茶水,怒气冲冲地把茶碗拍到桌上,“给我杀了他!”

薛宗耀又是一楞:“啊?啥?”

他当然听清了她说的是什么,可是,她要杀蔡淳?早知道五姨太有点疯,没想到这么疯,他陪着小心打圆场,“夫人息怒,老蔡他现在人在广东……”

马浣芳冷哼一声,用带着嘲笑和怜悯的眼光上下打量薛宗耀:“你不杀他?早晚会有你后悔的那天!”

在薛宗耀疲于应付马浣芳的这个下午,薛靖淮也面临相似的苦恼。

不过比起地雷一样随时会爆炸的五姨太,万疆云简直就是一把冷兵器,温柔刀,缠绵又甜蜜,有致命的魅力。

自那个早晨后,有一道无形的结界被打破了。万先生从一朵雪山之巅的白云,变成了他触手可及的一朵棉花糖,又白又甜又软,让人爱不释手——当然,这是在外人看来。

万疆云不仅让他近了身,跟他吃住在一起,还破天荒地允许他到园子里活动。

万公馆的花园很大,遍植各种花卉。眼下时值深秋,草木雕零,唯有菊花开得正艳。

薛靖淮无心赏菊,只绕着墙根转悠。擡眼看去,红砖墙高两丈有馀,墙体密不透风,墙头上铁蒺藜寒光闪闪。他心说,不像个公馆,倒他妈像个牢笼。

他看够了,顺着甬道往回走,没走几步,听到后面有清脆的铃铛声。

他猛一回头,只见万疆云骑着一辆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过来了,速度挺快,那车把仿佛烫手,万疆云手忙脚乱也操控不了方向,车头直不楞登地朝他撞来。

“快让开,快让……”万疆云慌张地喊。

薛靖淮两条长腿一开合,轻松地夹住了车轮,伸手一抓车把,车登时就刹住了。

但万疆云没刹住,像一朵吸了水的白棉花,又湿又软,咚一声砸到了薛靖淮的怀里,香汗淋漓的。

薛靖淮不知所措地搂着他,神情尴尬,好似搂个烫手的大山芋。

看万疆云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微汗,绯红,张着润泽的唇轻轻喘气,莫名有种说不出的靡丽风情。

薛靖淮想起那个早上的事,不觉就有点脸红心热——真是见鬼,他明明应该心如止水,但是万家兄弟似乎都有种撩人心弦的魔力,让人一见着他们,心猿意马时刻有脱缰的危险。

薛靖淮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远处草坪中央的大理石雕像下,站着两个黑衣保镖,时不时朝这边望一眼。

他搂紧了怀里的万疆云,两人转了个身,对着高墙,他低声问:“你干什么?”

万疆云靠在他怀里:“学骑车呗,还能干什么?”

“你学就学,干啥往我怀里撞?”

“不往你怀里,难道往小杨怀里吗?别忘了,现在你才是我的——”万疆云意味深长地笑着说,“男人。”

又来了。不说正经事,一味就是扯犊子,那能行吗?我薛某可是正经人!薛靖淮想着就要把他往外推:“啥时候能让我走,你给个准话?”

万疆云收起了笑容,依旧靠在他怀中,伸手搂他结实的腰,远远看去,真是一对亲密恋人。

他擡头,怅惘地看向高墙上的铁刺,莫名说了句:“那东西扎人特别疼。”

“嗯?”薛靖淮侧眼看他,没明白。

万疆云向他摊出右手,雪白的掌心几道纹路,薛靖淮粗眼一扫,生命线略短,事业线浅淡,唯有爱情线又深又长,细看却一塌糊涂,纵横杂乱。

掌心处有几个疤痕,颜色比皮肤略深,浅紫色,表皮微微发皱,像雨滴落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的圈圈澜漪。

“这是?”薛靖淮疑惑地拿起他的手腕,仔细地端详。

“第一次翻墙时扎的,那个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万疆云说,以一种冷酷的口吻,“铁刺穿透了手心,人挂在上面,好在蹬住了阿忠的肩膀,才没把手劈开。”

薛靖淮听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画面,手心不禁隐隐抽痛,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结巴巴地追问:“为……为什么会这样?”

“世界上有两种汉奸——一种是被迫的,一种是自愿的。”万疆云说,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个烟盒,打开,递给薛靖淮,薛靖淮没有心情,摇头拒绝,他就自顾自地点火抽起来。

烟雾在万疆云的脸颊边弥散,薛靖淮打量着他,仿佛雾里看花。

他果然不是真正的汉奸,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是汉奸呢?薛靖淮大受感动,差点热泪盈眶,恨不能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晃几晃:“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被迫的!”

万疆云眯着眼吸了一口,薄唇缓缓吐出一团烟雾,烟雾缭绕着他的脸,让薛靖淮恍惚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望着红墙上阴沈沈的天空:“错了,我是第三种——被迫后自愿的。”

说罢弹了弹烟灰,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薛靖淮觉得自己让他耍了,心里不痛快,刚要挖苦几句,忽而听到小杨在身后说:“先生,您该出发了!”

薛靖淮吓了一跳:“你啥时候来的?”

万疆云一言不发,扔掉烟头,转身便走。

薛靖淮抓住他:“你干啥去?”

万疆云回眸冲他浅浅一笑,没说话,掉头跟着小杨离开了。

薛靖淮回到一楼的房间,天又开始下雨,他隔着窗户看到万疆云出了大门,没戴帽子,头发有点湿,像是刚洗过,梳得一丝不苟。穿了件黑色大衣,挺拔俊俏,衣带一束,那拈腰身细得让人惊心动魄。

小杨亦步亦趋地给他撑伞,把他送进了停在花园里的一辆黑色别克,然后抖抖雨伞,收上,钻了进去。

关上车门的瞬间,不只有心还是无意,小杨扭头往薛靖淮的方向看了一眼。

薛靖淮没有拉上窗帘躲闪遮掩,直不楞登看过去,目送汽车驶出了大门,心里一阵茫然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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