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王竞雄旁观着言璧城泫然泪下的样子,没来由地心头一软。
他觉得眼角有点发痒,伸手一摸,有点湿。
他很惊讶,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自从督军死后,他好像忘了怎么笑,当然,他也不会哭,时间一久,脸上肌肉僵硬了,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那日他把谢至柔留在车里,自己下车走到另一侧河边解手,身后那声惊雷般的爆炸,那团金光四射的火球,炸断了他所有的念想,把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既然活了下来,下半生只有一个念头,为督军报仇。
他辗转得知暗杀谢至柔的指令来自总统府,便决定与日本人冰释前嫌,转而投向了香取弦的怀抱。
香取弦正求之不得呢!对谢至柔的死一番感慨叹息,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后,立刻联系上奉天督军张尔轶,给王竞雄安排了一个新去处,让他依旧做他的少将旅长。
“当然,兄弟初来乍到,区区旅长只是暂时的!”张尔轶似乎忘了自己在热河让谢至柔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热情得像见到了亲人,“等咱兄弟联手干出一番大事,高低给兄弟个督军做做!”
王竞雄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那张白胖的笑脸,扯出个生硬的笑,心里一片冷漠。
“最后问一次,愿意跟我们旅座的,站起来!”
王副官一嗓子打破了他的回忆,王竞雄凝望着言璧城的目光涣散了一下,重新聚拢,只见那群俘虏一个个稳如泰山,八风不动。言璧城被围在中间,简直成了鸡群中的一只鹤,漂亮得晃人眼睛。
“璧城,你过来!”王竞雄心中一荡,呼唤他。
俘虏们死到临头,八卦精神不减,一听叫得这么亲热,再一想刚才王竞雄对言璧城的种种,心里没有不替自家师长感到不值的——这个小白脸看着情深义重的,果然跟姓王的有一腿,什么玩意儿嘛!
俘虏们窃窃私语,唯有李营长一言不发。
王竞雄的话好像石子儿投进深潭,没有半点回音,言璧城头也不擡,压根没打算跟谁走。他生无可恋,心说自己也算俘虏,要处置就一起处置了吧!
“过来!”王竞雄加重了语气,嗓门也高了。
“去吧。”老李低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言大夫,你得把握机会好好活着,等师座来找你。”当然,最后一句话是骗人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言璧城转头看他,心如死灰的一眼:“你们投降吧。”
老李笑了笑,摇摇头。
“投降不丢人,你也说了,留得青山在……”
老李依旧一脸坦荡的笑,不吱声,这时身旁另一个士兵凑到他耳边说:“言大夫,不是我们不愿意归降,实在因为他们是……”
“闭嘴!”老李板着脸呵斥,“你他妈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转而又冲言璧城笑开了,温言相劝,“别听他瞎咧咧,快去吧,保重!”说着把言璧城往人堆外推,这么一来,其他俘虏也不留他了,一窝蜂给他挤了出来。
王竞雄对副官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上前揽着言璧城往外走。
言璧城一肘子把他的手怼开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他侧眼看着言璧城,眼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轮廓,连忧郁的神态都是那么地相似,只有……
“你走前面。”王竞雄往前推他一把。
走出仓库大门,潮湿清冷的晚风扑过来,王竞雄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仓库里微弱的灯光照出去,照出身前几米处言璧城单薄的背影。
王竞雄面无表情——是那种聚精会神的专注神情,盯着前方看看了几秒,接着只见他迅速拔出随身配枪,开保险,上膛,对准言璧城的脑袋,啪!飞快的一枪。
言璧城脚步一顿,回头一脸茫然地看他,然后感觉左耳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耳轮流下来,流进了耳朵眼,流到下巴颏上。
王竞雄对自己枪法还算满意,收起枪,走过去,忘乎所以地伸出手,去捋言璧城血糊糊的一只耳朵,像在欣赏什么杰作。
言璧城捂着耳朵,反应过来,愤怒地大骂一声王八蛋,一拳朝他的脸挥过去。
很可惜,这一拳并没有把王竞雄打醒,他晃了晃身子,眼里露出痴迷的光,钢筋铁骨似的两只手臂把言璧城紧紧箍在怀里,嘴里念叨着:“别动,别动,乖乖,让我看看!”
言璧城才不吃这套,在他怀里拼了命挣,要抽出手来揍他,半边肩上都染上了血,气得他破口大骂:“王竞雄我操你妈!”
王竞雄任他叫骂,任他扑棱挣扎,言璧城那点开方配药的手劲儿,比起他这种常年扛枪打靶的丘八,简直就是在挠痒痒。
他海碗大的一个巴掌,来回几下便捉住了言璧城两只腕子,把他制住了。
言璧城半边脸让血糊着,越发衬得脸色惨白,咻咻喘着粗气,双眼怨毒地瞪他。
王竞雄用腾出的另一只手捏住言璧城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仰头,直面自己。
左看右看,越看越稀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酥痒感,像是春风吹过,唤醒一片死寂的盐碱地。
“我好想你。”他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竟然有些动情的样子。
言璧城沾了血的手十分滑溜,趁他不备,泥鳅似的从他手里抽走了。言璧城简直气疯了,他一手刁钻地进攻王竞雄的下路,歹毒而精准地抓住了对方命根子——他知道凭蛮力是没有胜算的,这个胆敢暗算他的王八蛋,必须不择手段让他付出代价!
这么想着,手里狠狠一攥……
王竞雄嗷地一声,脸上肌肉顿时扭曲了,弓下腰杆痛苦地捂着裆。言璧城还不放过他,腾出手冲他劈头盖脸一顿乱捶,打得他一手护头一手捂裆,连连倒退,嘴里却没有一句求饶的话。
仓库前这一小片黄光似乎成了他们身上的聚光灯,数十个士兵隐身在周围的黑暗里,眼睁睁看着自家长官被人暴打,心情覆杂,但没人敢挺身而出。
甚至有人在笑。心说闹剧,真他娘是出闹剧。
王竞雄愤怒咆哮一声:“谁他妈在笑?”周围立时又安静了,只有窸窣的,枪杆摩擦衣料的声音。
言璧城对王竞雄的惩罚在一声枪响中戛然而止。
枪声从仓库里传出来,言璧城楞怔一下,被王竞雄趁机反守为攻,胳膊勒住脖子抓进了怀里。
王竞雄制住了摇头摆尾的言璧城,侧过脸,冲着边上站得端正的一个黑影,冷漠地说:“看一眼什么情况,叫王振武别在里边动手!”
“是,长官!”小兵匆匆进去了。
王竞雄挟着言璧城,慢慢退到暗影里,亲昵地贴着他带血的耳朵,说:“别动,请你看出好戏。”
言璧城痛苦地皱起眉,他耳朵痛,心也痛,甚至刚才暴揍王竞雄,那身铁打的筋骨震得他胳膊痛,妈的,痛死了!
不多时,几个抱着冲锋枪的士兵赶牲口出栏似的,赶着俘虏走出了仓库。
俘虏们走得很慢,磨磨蹭蹭地走向末路,老李走在最前面,像个黄泉路上的领路人。
他扭头看了看周围,露出一个茫然的丶自嘲的笑。
他没看到不远处黑暗中的言璧城,言璧城却在死死盯着他,一颗心千刀万剐。
“别杀他们。”王竞雄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热烘烘的一副身板,他觉得,这人怎么着也该有点人味,干点人事儿,于是他低声请求,“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王竞雄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脖子上,答得很绝情:“璧城,这是打仗,很遗憾我不能。”
“你……”言璧城还想说什么,他们的低语被老李听见了,老李循着声音看过来,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目光对着一片虚空,露出个孩子气的笑:“言大夫,不必多说!记住师座的话,好好活着!”
言璧城的眼泪夺眶而出,落在王竞雄袖口上,他咬紧牙关,呜咽着哀求。
王竞雄不为所动,对着王副官一挥手。
前方几十米处就是一处断崖,有人擎着火把照路,有人端着枪驱赶,把俘虏们赶到断崖边上。
王副官看走到了地方,废话不说,一声令下,枪口的火舌立即喷涌而出。枪声疯狂地响,掩盖了俘虏的惨叫和呻/吟,惊起山林间栖息的一群飞鸟,扑簌簌地朝远方飞去。
“有人跳下去了!”枪声停了,一个声音仓皇地冒出来。
王副官举着火把,尽心尽责地挨个清点尸体,发现独独少了李营长。
他站在崖边望了望,心里有了数,天亮后派人搜寻,果然在崖底发现了尸体。
秋风瑟瑟,李营长仰面朝天,躺在一湾枯黄的秋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