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万疆云消失了。
晚饭时分,薛靖淮在餐桌上没见到万疆云,一问底下人,才知道他下午出门了,独自叫了辆黄包车走的,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紧接着,薛靖淮发现还少了个人——跟罗副官来的一个兵。
“喂,周采呢?人哪儿去了?”薛靖淮冲着对面的罗副官,口气急躁地问。
罗副官可不管少了几个人,一脸事不关己,端着碗冷静地扒饭:“打探消息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薛靖淮不信,哪能这么巧,两个人同时消失?
“不知道。”罗副官眼皮也不擡。
“你……”薛靖淮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没有凭据实在问不出口,但他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罗景沅害怕万疆云泄露他们的行踪,派人跟出去,把万疆云悄悄做掉了。
“万疆云去哪里了?”
罗副官终于散漫地擡起眼皮撩了他一眼:“少爷,这个卑职可不知道,万先生跟您走得近,跟我们——没有交集。”
他过于镇静的态度顷刻激怒了薛靖淮。
但薛靖淮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换了个问法:“既然你跟他不熟,你放心让他就这么走了?!”
看他眉头微微动了下,薛靖淮拍着桌子,语气铿锵地提醒道:“一堆人的性命都在他身上!只要他跟宪兵说一声,咱们都得玩完儿!”
他故意的,兴许只有这么说,才能在罗景沅这潭死水上激起一点波澜。
但是没用。罗副官放下筷子,掏出手巾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说:“少爷,既然你能把万先生带来,说明你信得过他,既然你信得过他,那卑职也信得过。至于他为什么走了,这个恐怕,还得问你自己。”
薛靖淮说不过他,恨恨地一拍桌子,转而质问郭渺,郭渺一脸无辜地摇头,表示自己下午一直在后院打棺材,什么也不知道。
夜深了,薛靖淮担心万疆云出事,坐立难安,等不到天亮,披上衣服就往外走,结果被罗副官拦下,用那把仅剩两发子弹的驳壳枪。
“少爷,不要冲动,你这一去,我们就谁也别想活着回北边了。”
“你让开!”薛靖淮推他一把,没推开。
“少爷,不能因小失大,军座还在等你为他报仇。”最后四个字,罗副官刻意加重了语气。
薛靖淮烦躁地一撸头发:“我不能眼睁睁……”
“你能!”罗副官不客气地打断。
罗副官从前就冷漠,现在愈发像个地狱来的冥差,无情无义,不容置疑,朝屋内指了指枪管,毫不留情地让薛靖淮回去。
薛靖淮气不打一处来,虽说你罗景沅在老头子身边多年,算得上我半个哥,但这是什么态度?谁给你的勇气这么跟我说话?
你不让我找,我偏要找!薛靖淮看不惯他这死出,铁了心跟他对着干。
薛靖淮冷笑一声,擦过罗副官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扔下一句:“我没你想的那么冷血!”
黑漆漆的夜色,没走出两步,他听见身后罗副官沈声说:“那好,卑职先去见督军了,少爷保重!”
话音刚落,薛靖淮似乎感应到什么,头皮立刻炸了,几乎本能地转身一个箭步扑过去,劈手夺过罗副官抵着自己太阳穴的枪,俩人推搡撕扯着,薛靖淮把他拽回了屋里,门关上,回身喘着粗气,狠狠瞪他:“你他妈要干什么?!发什么疯!”
“既然不能为督军报仇,我活着也没意思,不如早日去追随督军。”
薛靖淮心有馀悸,又气,又急,又无奈,而罗副官依然很镇静,好像朝着脑袋开枪跟睡前洗把脸一样稀松平常。
“你到底要我怎样?”薛靖淮无奈地望着他,有那么一瞬,简直想跪下求他,“是,我答应了跟你走,可万疆云是我把他带出来的,我得对他负责!你就让我去找他吧,行不行?”
“没时间了,周采回来了。”罗副官没接他的话茬,“明天天亮,我们得离开上海。”
“……这么急?”
“已经安排妥当了,先去苏州,到那里有人接应。”
“可是我们到不了苏州,现在每个路口都有人盘查!”
“这你就别管了。”
薛靖淮一宿没合眼,他睡不着,闭上眼就是万疆云在外头流落的样子,天又黑,雨又大,秋天这么凉的夜,他有没有地方可以栖身?越想他越心痛,越痛恨自己的无能。
然后他情不自禁,从万疆云想到了叶青阑。
青阑一定还指望自己救他脱离苦海,可是自己却在这里干躺着,什么也做不了!青阑在守备森严的庄公馆里,一夜一夜丶一天一天地等,心里该有多绝望?
薛靖淮感到左边胸口处传来阵阵针扎似的疼,他不敢伸手去摸,仿佛多年前的旧伤留下的口子,一想到叶青阑所受的苦就会豁开。他的心中茫茫的,思绪翻腾,苦涩丶凄凉丶自责,辗转一夜,始终无法入眠。
天亮时,看到罗副官和郭渺的安排,薛靖淮惊讶地发现,他们出城的方式竟是借棺材铺的生意——送一口棺材到苏州去。
薛靖淮觉得这很扯淡,苏州什么好棺材没有,谁会山遥路远地跑到上海来买?郭渺却告诉他,他们家的棺材质量上乘,声名远播,这条路线的生意已经做很久了。
薛靖淮半信半疑时,罗副官指着开了盖的棺材,面无表情地指挥:“少爷,麻烦你躺进去。”
薛靖淮:“???”
郭渺紧忙跟他解释:“薛司令,你就委屈下,等逃过盘查,我们就给你放出来。”
“不是……我没搞明白,这是卖棺材不是送葬啊?他们不会查吗?被人发现里边躺个人算怎么回事?!”薛靖淮站在敌人的角度思考了下,觉得自己横着进去后,可能很难再竖着出来,不妥。
“不会发现的。”郭渺扒着这口巨大的柏木棺材,摩挲它漆黑油亮的棺材盖,神情像看自己孩子那样充满爱怜,“这口棺够大,也够深,等你躺进去,我们再加一层底板,钉死了,谁也看不出来。”
薛靖淮稍稍设想那种被夹在棺材板里的憋闷感,立刻感到呼吸困难,而且,他不由生出一个可怕的设想,真被钉到棺材里头,到时候能不能出来,他可就说了不算了,罗景沅——林颂白都能叛变,他凭什么毫无保留地相信罗景沅!
“只有这个办法,现在他们拿着你的照片逐个盘查路人,要是露面,肯定会被认出来。”罗副官补充道。
事情到了这份上,薛靖淮明白多说无益,且看昨晚罗副官为了薛宗耀寻死觅活的样子,他决定姑且信他一回。
他不情不愿地躺了进去,一整块柏木板子盖下来,贴着他的鼻尖,把他严严实实盖住了,然后一阵敲钉子的声音,震得他头昏脑涨,接着头顶几声隆隆的钝响,棺材盖被推上了。
队伍出发,往苏州方向去。
郭渺特地给棺材留了几个不起眼的透气孔,但对薛靖淮来说,只能勉强维持不死。
棺材被擡上一辆马车,一路颠来簸去,他紧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呼吸奢侈的空气,尽量控制思绪在这漆黑窒闷的狭小空间中不至于发散太远,徒增无谓的忧虑。
一分一秒,过得格外缓慢,他祈祷时间快点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停了,外边传来人声,一阵跋扈的呵斥。
他隐约听到有人喊停车检查,明白此行已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这么一想,疲惫缺氧的脑子兀地惊醒过来,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郭渺说:“长官,我们是往苏州钱议员家送棺材的,他家老夫人听说我们家寿材好,特意提前订的,这是订单,您看看……”
“打开看看……谁他妈看这个,我要看棺材里头!”
郭渺听起来不太乐意:“长官,棺材有啥看的呢,这材天上好的料子,特别沈。”
士兵骂了句脏话,应是要动手时被人拦下了,另一个低哑的男声响起:“这个人,见过吗?”大约是拿出了张照片,让郭渺认。
“没有。”
“没有?可是我怎么知道,他藏没藏在你的棺材里呢。”士兵说着擡起枪托,咣咣磕了两下棺材板。
这一唬一磕,薛靖淮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郭渺声音发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长官,您丶您可不能这么冤枉好人啊,我们做点小生意,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过……”
“那还废什么话,打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好吧。”郭渺装出无奈的样子,吩咐扮演夥计的罗副官等人合力把棺材盖推开一个缝,请长官们查看。
长官们抻着脖子往里头瞅一眼,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郭渺以为过关,让人把棺材盖推回原位,开始发话的那个士兵突然制止道:“等等!刚才没看清楚,里边那么黑,谁知道有没有机关!”
郭渺这下是真有点慌了,强作镇定,哈着腰小心赔不是:“长官,对不住对不住,刚才是我不周到,我们这就打开,您再仔细检查检查。”
棺材盖第二次被推开,洞开,白日天光撒到棺内四个角落,一览无馀。
“这下您看……”郭渺嘿嘿干笑两声,笑得谄媚,“可以了吗?”
士兵冷笑着,探手进棺,食指弯曲着,东敲一下,西敲一下,最后目光盯着棺材板,嘟囔了一句:“你这棺材底板留得够厚的呀!”
“回长官,我们家用料好,绝不偷工减料。”郭渺搭着话,手心捏一把汗。
罗副官等人面色阴沈,随时预备鱼死网破,但又怕暴露异样,一个个袖手垂头,乍看去倒颇为乖顺。
“这样啊,那我得好好看看。”士兵说着跳上马车,趴在棺材边上,取下肩上的步/枪,麻利地倒转过来,正要用枪托去捅底板,哨卡边上蒙着篷布的小屋里走出来一个军官,喝住士兵:“别看了,放他们走!”
士兵楞怔一瞬,倒很服从命令,立刻跳下马车,站到一旁,冲郭渺一摆手:“长官叫你们走!”
郭渺拱手哈腰,千恩万谢,赶紧把棺材收拾利索,继续上路。
薛靖淮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感到浑身发凉,才发觉后背已经湿透了。
上海公共租界,马仲麟临时公馆。
薄暮时分,马仲麟急匆匆从外头回来,衣服都没换,下了车就直奔客房,邀功似的冲床边端坐的纤弱背影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现在已经到苏州了,这事办得怎么样,还满意吧?”
“满意。”万疆云转过脸来,暮色晦冥中,浅浅的一笑,带点凄楚,“很满意。”
马仲麟笑呵呵的,像是没看出那些微妙的情绪,也或许是故意忽略,此刻他只知道,万疆云的一颦一笑,果然有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怪不得啊!他心生感慨,怪不得李湛樵能为了他吞生鸦片自杀,怪不得香取弦一面把他占为己有,一面又慷慨地把他作为招待日本高级军官的最高规格——这样的美人,谁让他独守空房一天都是罪过,天大的罪过!
马仲麟急不可待,冲了个凉,胡乱揩去身上的水珠,边走边搓手,兴致勃勃地把万疆云摁到床上。
万疆云很温顺,没反抗,虽然马仲麟这副猴急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心狠手辣的渡边少将,但毕竟多年的相识了,何况自己有求于人。
他闭上了眼睛,任回忆涌上来,占满纷乱的思绪。
……
事后,马仲麟抓着万疆云的手,心满意足,肉麻地喊他“宝贝儿”,又像个大情种似的,一口接一口地亲他:“宝贝儿,你终于是我的人了。”
万疆云身上疼,像被人打断了骨头,不想说话,哼哼一声算是回答。
马仲麟把他往怀里一搂,望了眼窗外的黑夜,听着利飕强劲的风呼呼刮过窗棂,良久,忽然很感慨似的,一扫刚才贱嗖嗖的模样,说出些掏心窝子的话:“疆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老马。”
万疆云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马仲麟很想抽支雪茄,但又舍不得把手从他身上拿开,“要不是为了薛靖淮,你也不会委身给我,对不对?”
他为自己用了“委身”这样的词感到得意,文绉绉的,说出来很能表达那么个意思,“我老马这些年没娶妻,为啥?说穿了都是为了你。你太高啦——不是说你个儿高,是心气儿高,我这样的大老粗,你当然是看不上的,我都知道!”
“胡说什么呢!”万疆云听不下去,在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稍微得劲的姿势。
马仲麟矮壮矮壮的,比不得香取弦身材精悍,可是这身肉还挺软乎,少了点腾腾的杀意,靠久了也让人犯迷糊。
“你知道吗,从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老马似乎很动情,开始陷入对往事的追忆。
万疆云觉得他就是在瞎扯淡,自己也没兴趣去回忆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烦躁地把手伸到脑后,捂住马仲麟的嘴:“我累了,你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