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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薛靖淮走出极乐汤之后很久,挥之不去的,是袅袅水汽后那张面目模糊的脸,和那种痛心丶痛恨丶痛彻骨髓的感觉。

当日,他夹着尾巴,埋头紧跟罗副官,走过一段昏暗熟悉的日式长廊,推门,推门,再推门,眼前一个豪华的浴池包房。

对面一个光溜溜白生生的身影,晃眼睛。

依稀可见,长得很俊,很清秀,年纪似乎不大,在水池的那头大喇喇地坐着,半阖着眼,神情挺享受,浑身上下只搭了块藕荷色的毛巾,湿漉漉的,遮住要紧处。

两条长腿伸出来,搭在脚凳上。

脚边两个穿黑色短衣的小夥子,几乎隐没在阴影和水汽中,一人捧着一只脚,又搓又揉,偶尔拿起锉刀修一修,像精心打磨一座雕塑。

他们的手边,是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想来两只玉足的保养之旅,还有很长的流程要走。

见俩人进门,一个声音潮润润地传过来:“来啦?”

罗副官毫不扭捏,微微一欠身:“久等了。”

身后立刻有人把门从外头关上。

薛靖淮拿不准进了屋还用不用装,不声不响地猫了半天,听罗副官管那人一口一个郑总监,寒暄个没完,心里基本有了数:虽然这趟见不到戴总统,但眼前这家夥应该也不是白给的。

薛靖淮几乎断定,他就是戴公身边那个大名鼎鼎的红人,靠搓澡起家的军需总监,总统府的财政大管家——郑怜英。

头一次见到真人,没想到这么年轻,这么秀气,而且这么……爱美。

郑总监位高权重,但平易近人,对着薛靖淮,还没开口先笑两声:“哈哈哈,薛司令,好久不见呐!”

薛靖淮楞住,眼珠子转两转,脸上冻着一抹尴尬的微笑,没想出来他这话从何说起。

郑怜英笑得更开了,遥遥的,拿指头隔着虚空点他,俏生生的:“您和老薛督军是极乐汤的常客,我和阿爹还替你们搓过澡呢!”

薛靖淮大吃一惊,转头诧异地看罗副官,罗副官轻轻点头。

“哎呀!”薛靖淮故意发出一声大惊小怪的惊呼,“怪薛某以前有眼不识泰山了!”拱拱手,抱歉地干笑两声,“否则怎敢劳动总监您的大驾。”

那边郑怜英很大度地摆摆手:“干的就是搓澡的活计,要不是搓澡搓得好,也不会有今天,人不能忘本,那时候凭力气吃饭,我不觉得丢人。”

薛靖淮听他说这两句话,倒是直来直去,没架子,但听着有点怪,似乎话里有话,他不知怎么接,干脆直奔主题:“郑总监,本来这一趟进京,是为拜见戴公商讨对付奉军的事,现在看来,既然您亲自召见,想必是戴公另有安排?”

“没错,自打张尔轶进了北京城,总统府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郑怜英长叹一口气,“三天两头来人逼戴公签字,不是要官职就是要粮饷,要来干啥,还不是打你们用么!”

薛靖淮边听边点头,表示理解,南征不是老徐自己的事,至少名义上不是。

老徐名义上也不是冲着薛家,而是冲着南边的蔡淳——但谁让你姓薛的挡在中间当绊脚石呢!

郑怜英倒完苦水,脸上的愁容说散就散,搓搓手,又翘起脚尖,左右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然后低头,冲左边的小厮吩咐了什么。

薛靖淮听不见,但见小厮站起来,找毛巾仔仔细细擦干了手,从郑怜英背后柜子里捧出一个黑木匣子,绕过水池朝他走来,呈给他:“薛司令,总统送您的礼物,请您收好。”

薛靖淮收下,木匣很有份量,沈甸甸地压手。他没道谢,更没客套,扭头远远望着郑怜英,等他说话。

“这是戴总统的一点心意。”郑怜英闭着眼睛,舒服地仰起头,露出一截白脖子,状态松弛,语气却无奈,“铁狮子胡同不缺钱,你是知道的,戴总统不愿跟东洋人同流合污。家底都让他们要去,做祸害中国人的事,他老人家不答应。”

那么……里头是黄金?薛靖淮听出来了。戴公这是要把家底掏出来,支持他跟老徐干到底。

“薛司令,打开看看。”郑怜英突然坐直了,朝他兴冲冲地打手势,看样子比他还期待。

薛靖淮说了声多谢,掀开盖子,见里头赫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薛靖淮如同骤然抓了一块热炭,吓得一脱手,木匣啪地摔到地上,人头翻滚出来,骨碌碌滚进了热水池里,噗通!砸出一片热腾腾的水花。

罗副官心中也十分惊愕,但掩饰得很好,只是嘴角微微抽搐,看上去有点犯恶心。

薛靖淮感到自己被戏弄,惊魂甫定,来不及质问罗副官,吃惊地瞪着郑怜英:“郑总监,请问戴公这是什么意思?!”

“薛司令看清是谁了吗?”郑怜英不紧不慢地问。

薛靖淮一楞,确实没看清,短短几秒,太快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把盒子扔了。

“没事,捞上来仔细看看。”郑怜英脸上的淡定和冷静,让薛靖淮悚然。

总监发话,另一个小厮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身扑通跳进水里,朝薛靖淮这边游。

他动作极麻利,浮浮沈沈,浪里白条一样,谁也没看清他什么时候捞的,一路游到头,哗啦,水淋淋地站起来,手臂一举,那颗被热水泡软了的头颅便直扑薛靖淮的眼帘。

薛靖淮定睛细看,差点两眼一黑。他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两步,被罗副官眼疾手快地扶住,然而手还是忍不住发抖,浑身战栗不停,他几乎分辨不出,自己为什么反应如此剧烈?

是震惊,是恐惧,是怨恨,是悲伤,还是痛快?似乎都有,又似乎不全是。

“林颂白……”薛靖淮上下牙打颤,眼眶一阵湿热,视线便被水汽模糊了。

见他这反应,郑怜英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神情,一闪而逝,正色道:“边防军叛将的人头,薛司令,这个礼物还满意吗?”

按理说,薛靖淮该满意的,这何止是叛将,还是他的杀父仇人,林颂白死了,难道不该大快人心吗?

可薛靖淮不想说话。

纷乱的思绪,狂热的仇恨,甚至一种突然失去目标的空虚感,让他感到精疲力尽。

还是罗副官淡定地冲郑怜英鞠了个躬,微笑着说:“多谢戴公替我们铲除叛徒,相信督军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郑怜英刚要张口,薛靖淮忽然发问:“郑总监,你们是怎么做的?”

语气不太好,隐约还有怪罪的意思。

郑怜英听出来了,耐心地解释,也算是提醒:“薛司令,当初是谁派您去西北筹边,边防军又是谁的军队,您可不能忘啦。”

都是戴公,薛靖淮没忘。他不知道的是,戴总统对他放养一般的纵容,四成是他的反日立场,六成是因为他带兵的确有模有样。

要不是临阵脱逃,为了个小戏子抛家舍业去上海,他在戴公心中的份量,堪比当初风头无两的谢至柔。

不过薛靖淮现在这样,也勉强吧,毕竟蜀中无大将。

林颂白当初在库伦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骗过了外界的眼光,但最先觉察到荀参谋已死的,是总统府。

线索很不起眼。是戴总统的秘书发现,从某天开始,库伦发过来的电报,口吻丶断句风格,有些不一样了。很细微的差别,但在天天与文字打交道的人看来,对方明显是换了人。

而总统府对边防军的军务检查,一直是荀参谋亲自对接。

可惜秘书没有什么敏感性,当时没放心上,过了几天,越想越不对劲,但又怕受怪罪,这才假装灵机一动,劝戴总统查查荀参谋的近况,一查,人早就死了。

总统府的除奸队就是在那个时候盯上了林颂白,可惜林颂白之前一直在前线打仗,身边卫兵铁桶一样,总也找不到机会下手。毕竟暗杀奉军堂堂一个师长,搁谁身上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得已,希望被寄托在一个窑姐儿身上。

八大胡同有个姑娘,叫春嬛,长得极漂亮,才貌双绝,沦落风尘前做什么营生不知道,但有个特点,会说日本话,当了妓/女后发挥特长,会唱日本曲儿,樱花啊樱花啊,咿咿呀呀。

这么个人物,当年跟小凤仙也能一争高下的,如今年纪大了点儿,但风姿不减。

就是她向除奸队报告,说最近有个奉军的林师长天天来找她,不搂她不碰她,一个劲儿让她唱曲儿,唱得嗓子都哑了。

有天她赌气说自己不会唱了,林师长问为啥,她说前一晚发了高烧把日语都烧忘了,气得林师长当场发作,把手高高举起来,她原以为要挨个大嘴巴,没想到林师长却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埋在她肩膀上,嚎啕大哭了一场。

郑怜英向春嬛允诺过,只要你杀了林颂白,会有人替你赎身,护送你去南方,让你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去找你。

春嬛听过很多保证,郑怜英在极乐汤当搓澡工时——在那之前还有什么汤,记不清了,但保证的话都是一样的,只是当时不如现在硬气。

当时说的是,阿嬛,你再等等,等我攒够了钱就替你赎身。

过了这么多年,替人搓澡的郑小七混成了炙手可热的郑总监,她也混成了八大胡同里的花魁,算是各自事业有成,赎身的话,他就很少提了。

不是没有这个念头,更不是没有财力,实在是因为她的职业所带来的便利,任何线人都无法比拟。

他劝她,明明挟着私心,却说得掏心掏肺:“阿嬛,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现在放弃一切跟你走,戴公肯定不会放过我,我知道他太多秘密了!我是爱你的,你再等等,反正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

春嬛点头,心灰意冷的:“行吧,我也在卖,你也在卖,咱算是同道中人了,相互扶持也是应该的,天色不早了,郑大人请回吧。”

这话说得郑总监又羞又恼,红了脸想动手,咬咬牙,忍住了。

忍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都不成问题,忍一忍耍小性子的女人算什么?

倏地,郑怜英脸上漾起笑容,温温柔柔地,捧过春嬛的脸“吧唧”亲一口:“我的好姐姐,别生气了。”他把脸贴着她的脸,轻轻蹭了蹭,扑鼻的脂粉香,深深吸一口,认真而深情地劝道,“相信我,咱们总会有熬出头的那天,再给我一点时间。”

话音落下,静静拥抱。

然后抽身,开门,关门,外边闹哄哄一阵,排场散了,伴着老鸨殷勤的欢送声,郑总监带人浩浩荡荡离去。

命运依旧浮沈。

林颂白没死,准确地说,没死在春嬛手里。

春嬛是做足了准备的,毒药买来了,藏在枕头芯子里,药死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比弄死一条狗都容易。

然而,动手的前一晚,林颂白刚喝上三杯,副官急匆匆进来给他送了封电报,他本来靠在贵妃榻上,歪歪倒倒地听曲儿,打开电文,心不在焉地一瞥,立刻绷直了上身,正襟危坐地细读起来。

春嬛站在侧边,不远不近的距离,瞧他这反应,没忍住溜了一眼。

她视力过人,窥得一清二楚,有人给林颂白支了招儿,教他怎么杀薛,至于薛什么,信上没直说。

后来郑怜英和戴总统分析,这个“薛”,除了薛宗耀没别人,总不会是薛宗耀家那个下落不明的情种大儿子!

据报纸来看,林颂白受人指使的事情应该是成了。春嬛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而遗憾不安,郑怜英却安慰她,阿嬛,这是他命不该绝,机会早晚还会有的。

但林颂白再也没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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