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薛靖淮在轰隆隆的声音中醒来。
梦里一直摇晃，摇晃，一时如在云端，一时似在船上。
他睁开眼，猛地坐起来，立刻感到浑身火辣辣地痛，又痛又痒。一摸头，头上缠着厚厚几圈纱布，也是痛。
他环顾四周，车厢内空无一人，窗外景物飞驰，纱帘被窗缝里吹进来的风轻轻撩动，远山上白皑皑一片，积雪的北方。
“有人吗？”他大喊，心里不安，依稀记得昏迷前他跟万疆云在一起，现在为何独自在列车上？
罗副官应声进来，脸上掩不住喜色：“少爷，你终于醒了！”
“这是咋回事？”薛靖淮刚才用力过猛，头晕目眩，不得已靠在床头，虚弱地问。
“你受了点伤。”罗副官黑着眼眶，满脸倦容，若无其事地笑笑，“医生说要是能醒过来，就没大碍了。”
“我睡了几天？”
“到今天，刚好七天。”
这一个礼拜，说起来简直不堪回首，罗副官为了保护薛靖淮免遭日本人的毒手，辗转把他送到英租界的医院，派了无数便衣把守，自己日夜不离地看着，病情稍见稳定后，他再也等不及，把薛靖淮弄上了一辆专列，往保定大本营运。
老马的死，不啻在汉口引发了一场地震，没了镇山的大王，周遭各方牛鬼蛇神纷纷现身，绑架丶暗杀丶抢劫丶火并，更可怕的是日本人势力的渗透，街头上连浪人的身影都多了起来，罗副官深觉若在此地久留，薛靖淮性命堪忧。
薛靖淮头痛欲裂，眼冒金星，闭上眼睛缓了会儿，问：“老马和万疆云呢？他们怎么样？”
“马督军，”罗副官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神色有几分惨然，“尸骨无存了。”
薛靖淮沈默半晌，眼眶微红：“凶手……也死了？”
“是，听说炸药是绑在身上的。”
凶手，以及声称抓住奸细的那个人，都是不要命的骗子，假冒身份混进万马园行刺的日本人。但这些事实不会公之于众，这是香取弦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薛靖淮本来脸色就不好，一听老马的死讯，更是面无血色，罗副官想让他多休息，有心闭嘴，他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万疆云去哪儿了？”
罗副官只好接着汇报：“爆炸发生后，巡捕很快赶到现场，说什么也要把万先生带走，最后……就给带走了。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冲着万先生来的，说不定还是受了香取弦的指使。”
薛靖淮皱着眉听完，只觉心揪成一团，一口气噎在胸口，憋闷得要窒息。他为万疆云感到痛惜，憎恨造化弄人，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万疆云就可以永远脱离香取弦的魔爪，然而，老天竟连一丝怜悯也不肯施舍给那个可怜的家夥吗？
薛靖淮以为万疆云被香取弦抓回笼中继续做金丝雀了，虽然惋惜，但他安慰自己，这结果不算最坏，至少来日方长，一切都有转圜的馀地。
其实，罗副官怕他承受不住，刻意隐瞒了后续情况。这些日子，罗副官一遍遍告诫自己，无论薛靖淮如何逼问，不能说。
据罗副官的眼线探知，那晚，日租界巡捕在抓获万疆云后，马不停蹄将他送往租界内一处极为隐秘的豪华住宅，至于里面是谁，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第二天中午，万疆云形容憔悴，衣冠楚楚地出了门，被人押送着，上了去往上海方向的列车。
后来的事情，便是彻底的道听途说了。
据说就在出发当日，万疆云傍晚时分踏着夕阳馀晖进了列车上的卫生间，直至天黑还没出来，外边守卫发觉不对劲，敲门无人应，破门而入。
眼前景象让众人大惊失色。
万疆云犹如一支红染缸里拎出来的白玫瑰，脸色惨白，浑身是血，凌乱地委顿在狭小脏污的卫生间角落，歪着头，双目紧闭，已经断气多时了。
脖颈处的动脉被割开，几道卷边的伤口，泛白，血或许已流干，开始发黑，凝结。
右手死死攥住一块又长又尖的玻璃，切口深深吃进手掌，掌心血肉模糊。
血，到处溅满刺目的血，墙壁，洗手池，天花板，还有破碎的镜子。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被血染透的衬衣上残存的一丝冷香。
惊愕的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卫生间的镜子不知何时被打碎了。
可恨任凭外人如何小心谨慎，那玻璃碎裂的声音，仍是被列车的轰鸣，人声的喧哗，不着痕迹地掩去了，成为寻死之人的帮凶。
押送万疆云的人当晚便剖腹谢罪，给香取弦留下一封道歉的手信，但无济于事，在香取弦眼里，他死不足惜。
列车安静地向东驶去，驶向一个开满樱花的梦境，永不抵达，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