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屋里静得像坟场,黑得像地狱。
副官被薛靖淮的反应吓得腿软,踉踉跄跄跟进来,还算机灵,知道四处摸灯绳。听见黑暗中的薛靖淮呼哧带喘,急躁的困兽似的四处打转,连磕带绊,副官不禁越摸越急,终于,终于给他摸到了,啪地拉开——老马亲自挑选的一盏黄铜吊灯,滋滋啦啦地亮了。
光明充盈整间屋子,突然的光线刺得两人眯起眼睛。
屏风被薛靖淮撞倒了,里外间一览无馀。
床上,万疆云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亲密无间的姿势,熟睡。堆在床脚的衣服,被单上不堪入眼的痕迹,把薛靖淮和副官都看傻了。
傅聿阁走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样,现在仍是。
傅聿阁替李琰计算过,药力充足到他们没有机会在天亮前醒来。等待他们的命运,是被人撞破,被老马枪毙,或者,即使侥幸留下性命,至少也会被马仲麟抛弃——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老马堂堂一方诸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都讨厌背叛,老马也是人,怎么会例外李琰对他的马叔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你出去!”薛靖淮回过神来,命令副官。
副官立刻明白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心头一懔,诺诺连声地退下,掩上门。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薛靖淮的心都要碎了。
薛靖淮盯着床上万疆云的脸,止不住双手发汗,浑身颤抖,他看着那么无辜,那么脆弱,宛如一朵苍白柔弱的海棠花,被暴雨打湿透了坠在地上,等着被人扫去。
这副模样更激起薛靖淮的怒火,怒火中挟着悲哀,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惜,薛靖淮觉得一颗心仿佛被生生撕出道道裂口,他为万疆云恨,恨老天无眼,恨世道不平,恨香取弦,恨傅聿阁,甚至恨他自己,恨这无情的命运,恨这叵测的人心!
为什么万疆云总摊上这种事,难道因为漂亮,所以活该薄命?
上次被人擡进万公馆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又……
红颜自古命途穷,朝来寒雨晚来风!
薛靖淮转念一想,难不成……他是自愿的?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随即否认——绝对不可能!万疆云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傅聿阁搞的鬼,还有先前离开的那个可疑的家夥,必是李作虎无疑!
太多疑点,薛靖淮没有时间去一一理清。他深吸了几口气,竭力稳了稳心神,事已至此,他须得先帮万疆云掩饰过去,然后再去找傅聿阁和他背后的主子讨个说法。
其实他大致也能拼凑出来龙去脉,只是不愿相信罢了。以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心眼,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也想不到傅聿阁和李作虎——他俩逼他动手杀万疆云不成,居然丧心病狂地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脚步僵硬地上前,伸出手,抖抖簌簌地掀开被子,被底的光景像瞬间腾起的火苗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目光躲闪着,非礼勿视,把万疆云身边那个呼呼大睡的冤大头拖下床,堆垃圾似的在墙角,跳上床,轻拍万疆云的脸,低声唤他:“疆云,醒醒,醒醒!”
唤不醒。探鼻息,还有气。
他确信万疆云是被人下/药了,这么一想,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痛。他嗓子发干,眼睛发痒,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胸腔阵阵发紧。忽然有股冲动,想抱抱万疆云。
他笨拙地摆弄着万疆云,从里到外,把衣服一件件为他穿好。然后情不自禁地,把万疆云搂在怀里,心情覆杂地抱了一会儿,万疆云的发丝摩挲着他的脸颊,他闭上眼,几滴泪落下来,打湿了万疆云的肩背。
昏睡中的万疆云很乖巧,安静的睡美人,白得像瓷,软得像面,怎么揉搓怎么是。这时的他,跟醒时完全不一样,少了点什么劲儿,薛靖淮也说不清,但却让薛靖淮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击中了。
薛靖淮立刻决定,要尽快把万疆云送回主楼,抹去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旋即想好了解释的理由,冲外头喊副官,没人答应,正打算下床去找,听外头忽地脚步杂沓起来,他的心骤然绷紧,听到有人高声大嗓地问:“我老婆在里头?”
老马来了!
紧绷的心弦戛然而断,薛靖淮头上登时沁出一层凉汗。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副官的声音:“马马马督军,万先生,万先生真的不在……不在里头。”
说话都走了调,怕不是有枪顶在脑门?
“老子要进去看看,你拦着是想找死吗?!”老马口气相当不善,“别以为你是薛靖淮的人,老子就不敢动你!”
“没有没有真没有,马督军您听我解释!”
“解释你奶奶个腿!你们三番两次派人去找他干啥?知不知道他现在是谁的人?!”
副官瞅着软弱,但还在硬着头皮据理力争:“督军您先别激动,是……这事儿就是,咋说呢,那个,我们家司令就是想找万先生叙叙旧,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啥样?!”老马大发脾气,“有人说你们把他骗来……骗来……哼!”
连他也不忍心往下说了。
他刚一回来,就发现门上有张条子,告诉他,万疆云被薛靖淮骗到这里,至于做了什么,请自己想吧。
老马从善如流地一想,登时把自己气得头晕目眩,带着人就杀过来了,撞上在林子里溜达的副官,瞅他那模样像放哨,更是火冒三丈,枪顶着脑门把人一路逼到这里。
薛靖淮知道现在纸包不住火,想瞒也瞒不住了,但万疆云的体面不能丢,听外头老马骂骂咧咧的,他大声喊:“马兄!”
外头一下子静了,马仲麟把副官推了一趔趄:“你他妈不是说里头没人吗?那是谁!”
他当然知道是谁,他就是太生气了,不仅生气,还特别委屈,恨薛靖淮贼心不死,恨万疆云水性……啧,话说回来,实事求是一点,好像也没那么恨。
疆云是被薛靖淮给蒙骗了,他心里还是有我的!老马想,不然他能同意跟我结婚吗?但是吧,他咋就不知道避避嫌呢?
看来是以前太宠他太惯着他了,这次必须好好给他个教训!
所以,老马决定,等把人带回去,直到明天婚礼前都不再跟他说话,必须让他知道咱老马也是有脾气的人,不是他娘的缩头乌龟!
老马的心情很覆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他在外头破口大骂:“薛靖淮,我他妈拿你当兄弟,你算计我老婆,你给老子等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骂着就往里闯。
一进屋,瞧见床上薛靖淮搂着他老婆,衣冠尚算端正,但目光一扫,墙角还靠着个昏睡的精壮小夥,耷拉着脑袋,一身腱子肉,松弛状态下也让老马有点……欣赏。
老马两道浓眉飞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嘶……”脑子烧坏了,“这……”
薛靖淮苦着脸,一脸老实巴交,“马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也不知道老马想的是啥样,就开始满脸真诚地胡说八道,表情还挺难堪,多见不得人一样,“我是找人请过疆云,不过就是单纯想聊一聊,你也知道,我俩有交情,是挺好的朋友。”
老马别过脸,嘬着腮帮子,翻白眼,不信。
薛靖淮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等疆云的时候吧,我看见那个小夥子怪好看的,就……就一时没忍住,唉,我跟他你情我愿的,就近带到这里,你懂的,我也不往下说了。”
老马一脸诧异地看了看他,又瞅了瞅那个五大三粗丶胸口长毛的黑皮精壮小夥,目光往返好几个来回,瞠目结舌半天才说出话来:“原来你好这口?!”
他扫了眼床单,秽迹斑斑,过来人,一打眼就知道木已成舟,可他真想问问——就你俩这五大三粗的体格子,到底他妈的谁压谁啊?
薛靖淮垂头丧气,清白不要了:“我这兄弟不懂事……完事出门撒尿被万疆云撞见,可能是心虚吧,就给疆云……打晕了。”
一听万疆云挨了打,老马倒吸一口冷气,心痛得无法呼吸。
薛靖淮瞎话一开口就收不住,礼义廉耻都当了草料:“我虽然跟他好一场,也是露水夫妻,他敢打疆云我当然很生气,一生气就没忍住,把他也揍了。”
好家夥,说你仗义吧,你还挺绝情。老马将信将疑地朝那个小夥子走去,“你打他哪儿了?”
“……头。”薛靖淮心提到嗓子眼,目光紧紧跟着老马,见他伸手往小夥头上摸了摸,可能是摸到了肿包,手一顿,神情稍有放松,侧过头冲他冷哼,“行吧。”
歪打正着,薛靖淮暗暗松了口气,他估摸着凭那小子的体格,傅聿阁要是不搞点偷袭应该很难拿下。
老马呢,还是想问薛靖淮在上边还是下边,但没好意思。他揎拳捋袖地朝薛靖淮走去,作势要交接:“靠边吧!把我老婆还给我!”
薛靖淮心里虚啊,一是万疆云身上没外伤,挨揍之说并不成立,二是那些……那些痕迹还没清理干净,若是马仲麟把他带回去扒了衣服一检查,那不就立马露馅了吗?到那时老马非拿枪挑了他不可。
“那丶那啥,马兄,你是打算……把他背回去?”薛靖淮当着马仲麟,也不敢搂万疆云了,只能让万疆云靠在他身上,他缩着肩膀避嫌,姿态僵硬,双手不知往哪儿放。
“这不废话嘛,快帮把手,把他放我背上。”老马弯腰弓背,老母鸡拍翅膀似的挥动着两只胳膊,催薛靖淮快点。
“别别别,这么远怪累的……”薛靖淮骑虎难下,想着能拖一刻是一刻,“要不你先找辆车吧,给他送到租界医院里看看伤,车来了我再把他弄出去,怎么样?”
老马撅着屁股,回头瞅他:“我这园子里有医生,私人医生,怎么,你家没有吗?”
“我……”薛靖淮让他噎得没招,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正要把万疆云往老马背上扶,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喝骂,“滚开!有要事禀报督军!”接着门口有人叫喊:“报告军座,我们抓到个日本奸细!”说完似乎踹了谁一脚,一声闷哼,又一声叱骂,“老实点!跪下!”
马仲麟的脸一下沈下来,他现在最烦听到那两个字。大喜的日子,真他娘晦气!
他站直了,跟薛靖淮对视一瞬,不耐烦地抱怨:“这他妈日本人阴魂不散,老子当初怎么瞎了眼跟他们合作!”
薛靖淮尴尬地一笑,不会接话,硬接:“现在回头也来得及哈!”
老马把卷起的军服袖子放下来,整了整衣冠,又威风凛凛的了:“疆云你先帮我照顾着,等我去处理了那个小鬼子。”
说着要走,想了想,又回过头,弯下腰,撅着嘴凑向万疆云的脸,当着薛靖淮的面吧唧亲了一口,很响。
然后在薛靖淮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拍拍屁股走了。
薛靖淮竖起耳朵,想听老马怎么审讯日本奸细,天知道老马是不是防着他偷听,竟把人往远了带,隐隐约约的,听不太清,偶尔听见日本话里掺了几句中文,声音忽高忽低,很激动的样子。
薛靖淮听着听着,陡地,他发现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是谁呢?他想啊想,记忆像一块冻实了的冰块,他千方百计想敲出个裂缝来,他竭力搜罗脑海中跟他打过交道的日本人,终于,他想起来了,是青木杨!
与此同时,轰!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薛靖淮被震得跟万疆云双双飞到墙角,玻璃碎了,窗帘被猛地掀起来,气浪挟着玻璃渣子四处飞溅,屋顶摇摇欲坠,无数碎瓦残砖落下来,一只血淋淋的胳膊飞进窗洞,连浆带水地掉在他们身旁。
爆炸发生的一瞬,薛靖淮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万疆云,昏过去之前,脑海中只短暂闪过一个念头:老马,你还来接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