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青木楸说这话时的情态,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动。
这哪还是那个凶悍妖冶的女特务,明明就是个娇弱无助思念兄长的小姑娘。
倘若要计较她的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被孤身遣往异国他乡,被人当作棋子随意摆布驱策,兄长死于非命仍蒙在鼓里,说起来,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薛靖淮问:“香取弦没跟你说过青木君的消息吗?”
青木楸摇头:“香取君从不跟我们谈及其他人。”
“我回北方之前见过他,在武汉。”
青木楸眼睛倏地发亮,旋即又黯淡下去:“那又怎样。”
“这样吧,姑娘,你把我们放了,我告诉你青木杨的下落,如何?”薛靖淮刻意放慢语速,轻柔地试探,生怕一不小心激怒了她,“你看,咱这样对峙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你别把自己搭上,咱好好商量,行吗?”
青木楸低头不语,似乎真有那么片刻认真考虑了他的建议,然而一擡头,却是满脸倔强的拒绝:“不,我凭什么相信你?等我取了你的性命,香取君自然会让我们兄妹团聚!”
“他骗你的!香取弦的话你也能信?他就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大骗子!”薛靖淮骤然想起了横山雾屿,想到被那小鬼子骗得团团转,说话不自觉就没了好气。
“你闭嘴!你不许这么污蔑香取君!”青木楸蓦地杏眼圆睁,咬牙切齿,“你找死!”
薛靖淮吓了一跳,他当然不会知道香取弦在她心中的份量,那几乎是仅次于天皇陛下的存在,敢说香取弦的不是,可不就是找死吗?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薛靖淮能屈能伸,赶紧道歉,哄着,“香取弦最好了,香取弦是天下第一号大好人,但是……他也没跟你说你哥在哪儿对不?再说,我们这么多人,就算杀了我,你确定能脱身去见你哥吗?你把炸药解开,把人放了,我保证绝不为难你,派人护送你去南方找青木杨,怎么样?”
青木楸或许是让他说得有些心神恍惚,果真又流露出犹豫之色,没再逼江欲行动手,一言不发地沈默着。
周遭陷入寂静,火把静静燃烧,照亮宏阔无边的夜幕下,这一方临崖之地。所有人,大气不喘地等待她考虑的结果。
压力最大的,要数江欲行。
他的子弹已经上了膛,这一枪若不打在薛靖淮身上,那就只能打在自己身上,但无论这颗子弹送给谁,都是他不愿见到的结果。
他是薛宗耀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薛宗耀的赏识,他或许至今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排长,薛家于他恩深义厚,他怎能恩将仇报?今天杀了薛靖淮,就算救出言璧城,以后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老薛督军?
所以即便不想死,他也暗暗做了抉择,倘若青木楸非逼他动手,他唯有一死了之。
他知道,如果他死了,言璧城大概率也活不了,但既然救不了言璧城,先他一步去黄泉路上等着他,也不算薄情寡义。
“哥哥他……”半晌,青木楸扬起脸,目光投向薛靖淮,似乎还有话想问,薛靖淮感觉有戏,抻着脖颈侧耳恭听,谁料她话没说完,山洞里突然爆出两声炸裂的枪响,震得洞顶碎石土块哗啦啦往下掉。
枪声在山谷中回荡,现场立刻响起一片哗哗的拉枪栓声,所有人的神经登时绷紧了。
青木楸瞬间变脸,那副良善的邻家少女模样,突然像纸一样被这声枪响揭去了,她猛转过头,面色狰狞地朝洞内喊:“何があったの?”
等待片刻,回应她的却不是同伴的声音,更不是言璧城挨揍的动静,而是一片令人发指的沈默。
不对,不是完全的沈默,你听,有女人的抽泣——准确地说,是夹杂着抽泣声的呼吸声,低低的,透着极度的惊惧。
接着,洞内摇摇晃晃的昏暗光线中,连滚带爬地闪出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披头散发,神色仓皇,手里提着枪,薛靖淮定睛一看,是大秋!
远远瞧见薛靖淮,大秋咧开嘴就哭了,扎煞着双臂,眼泪夺眶而出:“薛大哥,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包括青木楸在场的所有人当即意识到,是大秋在洞里把青木楸的同夥干掉了!
“混蛋!”青木楸像头暴怒的母狮,回身就要去捉咫尺之外的大秋,不料大秋却立刻举起枪对着她,双手抖抖索索,一脸鼻涕带泪的:“你别……别过来!再过来我开枪了!”
青木楸站在原地想了想,当真就没过去。
她意识到,此时此刻,抓住一个无足轻重的村姑,对她,对香取君的大业,已经于事无补,她的手上已经彻底失去了筹码。
别看敢把自己身上捆满炸药,其实,她并不想死。
原本的计划,她要先杀薛靖淮,为香取君和天皇陛下扫除障碍;然后杀掉江欲行,为多年前被他勾结工部局抓获的日本勇士报仇;最后,她还要除掉王竞雄,毕竟,王竞雄是大日本帝国的叛徒,先降再叛,这个狡猾的中国人,可恶!
就算不能一次干掉他们仨,除掉两个也是赚了,实在不行,干掉薛靖淮也算大功一件。香取君必定会大大地赏识她。
任务艰巨,她本应做好玉碎的准备,但不由自主地存了点私心杂念。尽管希望渺茫,她也没有放弃,想活着回去,跟哥哥和母亲团聚,听香取君再次温柔地夸赞她,你是我最勇敢的妹妹。
事到如今,一切都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既然不能活着向香取君请功,至少不能让香取君失望,青木楸在某个瞬间下定了玉碎的决心。她的脸上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有无奈,有遗憾,还有赴死的决绝,她突然发力,拔腿朝薛靖淮飞奔过去。
就在这时,江欲行手里的枪响了。一颗子弹穿过她的喉咙,鲜血如飞瀑从脖颈间喷涌而出,溅到江欲行的脸上。
她大睁着眼睛,面带微笑,狡黠地看了眼江欲行,纵身一跃,猛地扑过去勾住江欲行的脖子,如一条蛇紧紧缠缚在他身上。她徒劳地张着嘴,嘴唇翕动着,血汩汩涌出来,已然说不出话,但手上却很有劲,一股要把仇人拉入地狱的执念驱使着她,一边紧紧攀住他,一边拉动了身上的引线。
江欲行被她温热腥膻的一腔热血糊得睁不开眼,没等奋力将她从身上剥离开,便意识到她同归于尽的疯狂,千钧一发之际,脑海里竟然闪过了半生的画面,生平所幸,历历如在眼前,唯独不在眼前的,是一墙之隔的言璧城。
身畔就是万丈悬崖,他的死路,也是其他人唯一的生路。
情势危急,不容多想,在炸弹引爆的那一刹那,他抹了把眼睛,隔着眼球上那层朦胧的血雾,瞥见几步之外黑沈沈的深渊。
他飞快地回头看了眼闪动着黯淡火光的山洞门,挟带着青木楸,转身,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下悬崖。
未及坠地,半空中轰然炸开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