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女人在洞口站住,一夫当关的气概,自己没有进门的意思,看样子也不打算放别人进去。
江欲行等不及,抢过火把就要往里闯,薛靖淮一把拉住他:“小心!”
此时女人开了腔,歪头朝洞内大声说了一串鸟语,薛靖淮听出来是日本话,连猜带蒙,刚想问王竞雄听没听懂,洞内乍然传出一声男人的惨叫!撕肝裂胆的,听得人浑身悚然,然后是呜噜呜噜的声音,像谁的嘴巴被人狠狠堵上,扑腾丶挣扎。
薛靖淮没怎样,江欲行和王竞雄却同时大惊失色,江欲行愤怒地指着女人:“我不管你们是谁,你快把璧城交给我!不然我杀了你们!”
话音未落,江欲行招呼着手下往里冲,女人迅速侧身堵住洞门,同时飞快地牵过炸药拉绳的绳头,朝江欲行探过去,兰花指调情似的游曳,语调幽幽的:“江司令不要冲动啊,我让谁进去,谁才能进去……”她哧哧地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否则,要是我在门口——砰,炸了,里边的人也活不成了,您可要想好啦!”
江欲行盯着她的手,忌惮地后退了几步,怕她一激动来个玉石俱焚,但此刻他真不知怎么办才好,面前的女人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人一旦豁出去不要命,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何况是他——他不仅要命,还要言璧城,所以浑身都是弱点,色厉内荏,身后站着千军万马,却被一个女人揉圆捏扁。
“你说吧,到底要怎样才肯把人给我?”江欲行方才张狂跋扈的气焰一扫而尽,颇有几分沮丧,“你说,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伤害他。”
女人却不正眼看他,目光移向王竞雄:“王师长,你也一样吗?”
王竞雄皱眉:“啥?”
“你肯为了言璧城,答应我的条件吗?”
王竞雄冷哼:“那得看是什么条件。”啐了口唾沫,“再说,不答应又怎样?”
江欲行转头狠狠瞪他一眼,他扫了眼江欲行,视若无睹,从容道来:“我嘛,跟江兄不一样,我和璧城是半路夫妻,情分毕竟有限,他死了,老子大不了换个人,睡谁不是睡,吹了灯都一样,对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女人家能提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王竞雄瞧着女人微微变色的脸,笑得满不在乎,带着点戏谑,“要是举手之劳,我就当救人一命积德行善了。”
薛靖淮杵在在一旁,旁观焦头烂额的江欲行,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但王竞雄的薄情寡义更让他愕然,他刚想张口问大秋的消息,却见女人突然擡手指向他,对江欲行和王竞雄发号施令:“我要你们——杀了他!”
副官首先反应过来,立刻举枪跳到薛靖淮身前护卫:“看谁敢动!”
被下任务的俩人诧异得面面相觑,都惊呆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事儿说到底——跟薛靖淮有啥关系呀?
见他们毫无动作,女人厉声催促:“没听清楚吗?你们杀了薛靖淮,我就放人!”
薛靖淮冷眼看着女人,素未谋面,没有私交,更无私仇,但她却那么坚决地要他的命。
听她刚才的喊话,洞中还有同夥,看来只有一种解释——他们是带着特殊任务的日本人。日本人要杀他,太正常不过了,毕竟蝗军刚吃了败仗,而他薛靖淮就是“罪魁祸首”,蝗军当然必欲除之而后快。
想通了这一点,薛靖淮反倒心中有数了,他拨开挡在身前的副官,上前一步,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小姐,我犯了什么罪过,让你这么恨我?”
女人嘴角动了动,似是不屑解释,转头死死盯住江欲行,逼问:“你为何还不动手?!”
江欲行傻楞着,经她一提醒,痛苦而覆杂地瞥了眼薛靖淮,重重地摇头,说,“不,我不能杀他。”边说,边往后退,“我不知道你跟薛司令有什么仇怨,但只要不是这个,别的我都答应。”
薛靖淮此刻脑袋都别在人家裤腰带上了,竟然一点也不慌张,不知是出于对江欲行的信任,还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夜色浸染下,火光跳动如神魔乱舞,周遭一切让他感觉仿佛身处一场梦,梦中的生死都是虚幻,痛苦也显得不那么真实,不那么可怕。
“你是日本人?谁派你来的,徐蔚山,还是香取弦?”他锲而不舍,要问出个究竟。
女人眉头颤了下,仍不答。见江欲行执拗地不肯动手,她不耐烦地咬了下嘴唇,扯着脖子喊了句什么。
在场的人都没听懂,但没关系,顷刻之后,山洞里又传来一阵凄厉的呜咽,接着微弱火光中飞出一团小小的东西,刚好砸在江欲行脚边的积雪上。
江欲行就着火光低头一看,是个深蓝暗红的小布包,弯腰把它捡起来,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他将火把递给身边的人,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凉汗顺着眉弓往下淌,手止不住发抖,解开一个活结,再揭开那层脏兮兮的麻布,赫然一根弯曲的小指头,三节,齐根切断,还是温的,血从齐整的断口处渗出来,把麻布染得湿漉漉。腥膻的味道。
江欲行陡地捏紧了拳头,把那截小指死死攥在手心,声音嘶哑得像浸过血,发疯地怒吼:“毒妇,你有什么冲我来!冲我来!你来啊!”拔出枪便朝她扑过去,被身后人连拉带拽地制住,“师座,冷静,冷静!”
大夥儿都怕他一激动把女人毙了,毙了她不要紧,关键是她身上炸药一旦引爆,够在场的人死几个来回了。
女人满意地欣赏着江欲行的反应,他越激动,越乱了方寸,才能越听话。打蛇打七寸,看来上边的安排一点也没错,言璧城就是江欲行的七寸。
这不,才剁了根指头,江欲行的防线就要崩溃了。
江欲行昏头涨脑地挣开束缚,踉踉跄跄站起来,他胸中异常憋闷,痛心丶痛苦丶愤怒丶仇恨,使他头脑发热,心中凄凉,同时感到自己这辈子前所未有的窝囊。
前半生戎马倥偬,意气飞扬,在山西被谢至柔逼得走投无路时,他没有气馁,在长城脚下被打得落花流水,差点废了一条腿时,他也挺过来了。可是,到今时今日,这个节骨眼上,他却被一个女人逼得山穷水尽,一筹莫展,万念俱灰!
“璧城,璧城!”他声嘶力竭地朝那点幽微的火光大喊,“你能听到吗?璧城!是我!”
山洞里传来呜呜的声音,是有人在竭尽全力回应他,但嘴巴被堵住了,听起来更像是痛苦的呜咽,然后是拳打脚踢的声音,喝骂,还有女人惊恐的尖叫。
他们折磨他了?剁掉了他的指头,除此之外,他们还让他吃了多少苦?江欲行稍加想象,心口便狠狠地抽痛。
“江司令,看来,你救人的决心还是不够坚定呀。”女人嘲弄地看他,继而望向王竞雄神情严峻的脸,“王司令,要不你来?——你们谁能杀了薛靖淮,我便把人交给谁。”
她居然能说出这话?王竞雄暗暗感到心惊,她到底知道多少隐情?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要杀薛司令?薛司令死到临头了,好歹不能做个冤死鬼吧!”王竞雄回头,对着苍茫夜色中幢幢人影扫视一圈,看得极认真,似乎要记住每个人的脸,“今天来的,在场的,有江兄的人,也有薛司令的人,就是没我王竞雄的人,你们这些恩恩怨怨,我本来不想插手。”哈哈一笑,接着道,“但念在我跟璧城的情分,救他一次也未尝不可,但你得让我明白,薛司令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到底犯了什么罪非死不可呀?”
“我跟你有那么多可说的吗?别想拖延时间!想要言璧城活命,最好现在就动手。”女人瞅着王竞雄,又斜睨一眼紧握枪把的江欲行,威胁道,“否则待会扔出来的,就不是手指头了!”
远处轮廓黯淡的山坡上,传来窣窣的草动,女人挑眉望去,没看真切,眼中露出嘲讽的光:“王司令,叫你的枪手省省吧。”
王竞雄顿时脸色微变,从讶然转为恼怒,却没开口申辩。
“你以为打死了我,言璧城还能活命吗?”
王竞雄偷袭不成,恼羞成怒,低低骂了句:“操!”
这个娘儿们确实难搞,此等心理素质和敏锐的感觉,若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打死他都不信。
“看来薛某今天是非死不可了?”薛靖淮观望半天,叹了口气,“死之前,我想……请问小姐芳名?”
嘿,死到临头,他还怪有礼貌。
女人终于搭理他了,用对待阶级仇人的目光睥睨他:“青木楸。”
薛靖淮猛地想起来,当初为了对付奉军,罗副官曾对张尔轶进行过秘密调查,偶然听他说起张尔轶一众姬妾中有个姓青木的日本女人,难道就是她?
“你跟张尔轶什么关系?”薛靖淮开门见山,“你是他那个日本姨太太?”
青木楸回答得很爽快:“不错。”
“啊……”薛靖淮恍然大悟,妄自揣测,“那你是为张尔轶报仇来了?看来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
青木楸却露出冷笑:“为他覆仇,他也配?”
她的眼神飘忽着看向天边,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令她神往,“我是为了天皇陛下,为了香取君。张尔轶,他不过是大日本帝国的一颗棋子!”
“是棋子,也是你的丈夫呀,他死了你一点儿也不伤心吗?”薛靖淮存心擡杠,打破她的幻想。
“哼,他竟敢拒绝香取君的安排,死不足惜!”
薛靖淮听出味儿来了,语带讥讽:“那你被香取弦安插到张尔轶身边,你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呢?”
“……你闭嘴!”青木楸勃然变色,擡手指向江欲行,“现在就杀了他,我数到三!”
江欲行面色沈得要滴水,咬咬牙,擡起手里的枪,对着面前的雪地,推弹上膛……
电光火石间,薛靖淮忽然灵光一现,脱口问出:“青木杨……是你什么人?”
青木楸一听这话就怔住了,脸色变得异样,抖抖颤颤地转头看他:“你知道我哥哥?”
“当然,我在上海时,与他生活过一段时间。”
连薛靖淮自己都没注意,这话属实暧昧了,但他此刻注意力都在青木楸的神情上,那种有点担忧,有点迷惑,还十分牵挂的神态,让他意识到这其中或许有文章可做。她应该还不知道,青木杨早已为刺杀马仲麟粉身碎骨了吧?
薛靖淮猜测,如果真是香取弦手下的特务,又是亲兄妹,香取弦断不会把青木杨的真实死因透露给她,否则,若得知兄长被香取弦操纵死无葬身之地,她怎会心甘情愿地被香取弦驱使?
薛靖淮说起往事,颇为感怀:“我跟令兄在万公馆朝夕相处,他是个不错的人,个子高大,人又忠诚,中文说得很好,跟你一样,大家都很喜欢他。”
青木楸似乎有点被打动了,表情略略松弛了些,暂且把三二一的事扔到一边。
沈默一会儿,她突然低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哥哥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