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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章

满洲的春天姗姗到来时,薛靖淮在奉天与罗副官汇合了。

原本他要直接开拔回京,但江欲行之死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心里放不下罗副官,料想阴魂不散的日本人很可能会去找罗副官算账,把他的身边人当作羽翼一根一根剪除掉。

所以他抢在日本人找到罗副官之前,抢先张开翅膀飞往奉天,把罗副官夹带着呵护着一溜烟儿卷回了北京。

已经失去了一个江欲行,他可禁不起再失去一个罗景沅,这些都是老头子留给他的活化石,先别说能不能帮上忙,至少人活着就是个念想。

进京之前,他想好了,这回时机已然成熟,他得跟老徐新仇旧账一起算。

他打算径直带兵围了铁狮子胡同,逼老徐解散内阁,交出兵权,束手就擒。当然,还有一件大事,便是救出被老徐摁在牢里身陷囹圄的商隐。

薛靖淮说到做到,果真硬气了一回,在戴总统一副这家夥我也管不了的装模作样阻拦下,他兵围铁狮子胡同,硬闯徐蔚山的府邸,这才发现,老徐早已逃之夭夭了。

现如今在铁狮子胡同替老徐装模作样处理国事的,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影子。

其实老徐早在他关外大败倭寇之时,就悄无声息地溜了,走的时候还把商隐当成了垫背的,一起随行押送着漂洋过海,躲到了他日本主子的羽翼之下。

那么多因言获罪的犯人,为何偏偏只带走商隐?这其中当然有说道。谁让商隐命不好,摊上薛靖淮这个炙手可热出尽风头的表哥呢?

得知商隐被掳走,薛靖淮又气又恨,一腔怒火没地儿撒,索性一把火给徐府烧了个精光。

总理府被人纵火,这是民国以来破天荒的奇闻,如此级别的军阀政客,以往就算斗得你死我活,背地里磨刀霍霍暗杀绑架,人前总归还顾及点体面,没有下手这么简单粗暴的——看戴总统和老徐就知道,明明已经水火不容,不还是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见了面客客气气打躬作揖么?

所以,房子是头天晚上烧的,报纸是第二天一早登的,全国上下都知道,小薛督军把徐总理的宅子点了。

既然祸首已经远走东洋,一时奈何不得,薛靖淮感到自己的使命可以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事,就不是大动干戈能够解决的了。

诸如,协助戴总统收拾北京的烂摊子,整顿满洲和西北防务,整编地方军队,与南方革命党启动交涉,等等,只要肯做,总有做不完的工作。

但薛靖淮一点儿也不愿掺和这些破事,他拜托罗景沅留在北京,替他办好两件事,一是想尽一切办法敦促老徐释放商隐,二是跟戴公搞好关系看住直隶陆军的家底,其馀,外事不决自己琢磨,内事不决得过且过,反正自己就是去广东接个人,很快就回来了。

罗景沅对薛靖淮铁了心要去广东非常不满,但眼下又没什么恰当的理由阻挡人家追求爱情,所以只能憋了一肚子气,勉强应承下来。

薛靖淮低调出行,只带了不到二十个随从,在断魂坡挺身护着他的那个小副官,他特意点名随行。这是暗地里。

明面上,当初从老马手里接管的其中两个师,薛靖淮让他们师长打着回乡的旗号移防湖北,与他同时南下,一路有个照应。

小副官姓谭,二十一岁,机灵勇敢,相貌堂堂,薛靖淮很喜欢。他自小生长在北方,从没去过岭南那么遥远的地方,对这趟旅程又兴奋又期待,问薛靖淮:“司令,您觉得咱们这次出远门像什么?”

薛靖淮疑惑:“像什么?”

“像迎亲!”

这话薛靖淮爱听,眉开眼笑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臭小子真会说话!回头等我张罗张罗,给你也娶个媳妇!”

这个“也”字,听得小副官扑哧乐出声,薛靖淮脸腾地红了,板着脸训他:“笑什么笑!快收拾东西!”

然后一群人喜气洋洋大包小包的,趁着夜色就走了。

一路平安,薛靖淮顺利抵达广东,由于是个人私事,不想扩大影响,便没有提前联系蔡淳,毕竟南北有别,让别人知道了他们的私下会面,于双方都没有好处。

蔡淳从没想过薛靖淮会来广东,刚见面,惊得立刻起身把四门八窗都关上,拉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细瞅个从天而降的大儿子,激动得老眼闪泪光:“靖淮贤侄,来让我好好瞧一瞧,哎呀,果真是一表人才,我今天终于知道什么是虎父无犬子了!”

说起来,上次薛靖淮南征,双方势不两立的时候,俩人也没打着照面,今儿是头回相见。不过,毕竟彼此大名如雷贯耳,听都听成熟人了,倒是一见如故。

说到“虎父无犬子”,自然而然想起了老薛,蔡淳当着薛靖淮的面,真情实感地缅怀了一番老夥计,眼泪哗哗淌满了脚下的青石地砖,似乎在哭薛宗耀,又似乎不仅是哭薛宗耀,但薛靖淮闹不清他到底在哭什么,总之就是他娘的莫名其妙。

——让青阑爱得要死要活的,就是这个老家夥?

薛靖淮不禁纳闷,蔡淳这人,气度略显不凡,用情不算专一,作风难以评判,一表人才高大帅气作风正派的薛家大少跟他比起来,到底差在哪儿啊?

他一会儿心里打鼓,怕叶青阑被老菜帮子魅惑住不跟他走,一会儿又满怀信心,坚信自己必定能打动叶老板抱得美人归。心急想吃热豆腐,再没耐心烦儿听蔡淳哭唧唧。

蔡淳拿他当好侄儿,他可没拿蔡淳当好大伯,他只拿蔡淳当情敌!

所以他礼貌地打断蔡淳的倾诉,表明此趟来意是接叶青阑回北边的,由衷感谢这些日子以来世伯对青阑的照顾,以后照顾青阑的事就交给他吧。

“辛苦世伯带我去见青阑吧!”薛靖淮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了,还不得不陪湿哒哒的蔡将军东拉西扯,此刻他搓着手期待地望着蔡淳,眨巴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蔡淳脸上的神情,从惊讶,变疑惑,到恐惧,最后是愤怒,他拍案而起,直击要害:“世侄,谁告诉你青阑在我这里?是不是郭嵩云?!”

薛靖淮的心被他这一巴掌拍进了水里,沈甸甸地往下坠,拔凉拔凉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不……不是,是郭渺,这话怎么说……”

蔡淳当即叫来郭嵩云对质。

盘问不到五分钟,郭嵩云就昏过去了,叫来私人医生诊治,是高血压,医生建议立刻把病人送回家中静养。

让郭嵩云血压飙升的,不是别的,正是他旺盛的求生欲。

他在来的路上前思后想,再三盘算,几乎料定是东窗事发了——但他能怎么办?一边是蔡军长,一边是蔡夫人,谁都能要他的命,然而两害相权,死在军座手里的可能性终归要小些。

所以他咬紧牙关死不承认,绝不在军座面前给夫人抹黑,哪怕一点点。

蔡淳并不打算放过他,守在他床边等他醒来,醒了接着盘,万般无奈之下,郭嵩云只得流着眼泪说出了假相——郭渺已经失联很久,极有可能已经遇害,所以到底是谁以郭渺之名向薛司令传递了假消息,他对天发誓一无所知。

薛靖淮在一旁听得心如刀绞,蔡淳则拂袖起身,愤愤离去。

蔡淳是个精明人,有情有义,但不多。叶青阑在上海,他派人照应了,尽了情分,至于有效无效,他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主动过问呢?只得装聋作哑,把没有消息当作好消息。

毕竟他有了美艳贤惠的夫人,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精力自然是要被分散些的。更何况,夫人不喜欢他跟别人有不清不楚的牵连。

所以,他的愤怒点到辄止,并没把郭嵩云怎样,更不会责怪夫人从中作梗,尽管他知道能够让郭嵩云张嘴说瞎话的,除了他和夫人,没有别人。

难得糊涂。

送走了郭嵩云,他对着薛靖淮唉声叹气,眼角潮湿得长蘑菇,表示自己军务繁忙疏忽了对青阑的照顾,非常自责,非常痛心,但既然青阑不在这里,人应该还在上海,如果薛靖淮要去上海寻他的话,他愿意提供帮助。

薛靖淮心灰意冷之下,已对此人生出一种隐隐的厌烦,于是婉拒,带着人马当即离开广东奔赴上海。

就在薛靖淮前往上海途中,北京的罗副官突然收到一封电报:叶病危,速来营救,庄公馆,郭渺。

字越少事越大,罗副官立刻明白,薛靖淮在广东肯定扑了空,说不定此时正往上海赶呢!可郭渺上次说人在广东安然无恙,这回又说还在庄献恩手里——难不成上次的消息是假的?

反覆无常,郭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其实,就连郭渺自己也想不通,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为什么要替两个非亲非故的人卖命?

当初命悬一线时,是老管家大发慈悲将他从土里刨出来,塞进后备箱里偷偷运出庄公馆,捡回了一条命。

他在颠簸亡命的路途上,在黑暗逼仄的车厢里,在浑身土腥和血腥交融的气味中,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人死后的黄泉路吗?好黑,好吵,好冷,腥风血雨的味道,让人腻味的甜,刺骨的冷。

然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管家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弄堂,一幢昏暗阴沈的石库门,交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清瘦女人手里,嘱咐妥善照料。

郭渺仰躺在一张破沙发上,在浑身绵延的疼痛和昏沈的意识中,眼皮急速转动了几下,突然醒过来,在满屋摇曳的黯淡烛光下,张嘴发不出声音,努力地叫喊,却只能发出一声低哑的哀鸣:“痛!”

正站在楼梯口叮嘱女人的老管家听到这一声,翘首看了看,轻推女人一把:“醒了,去看看。”

女人乖顺地应承了,走到半路,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到门口,弯腰端起一只冒着热气的木盆,走到郭渺跟前,瞅他泥猴似的一张脸,浑身衣服被鞭子抽得稀碎,血肉混着泥土,模样十分可怜。叹口气,红着眼眶拧了毛巾,边给他擦脸边说:“可怜的孩子,你爹娘要是看到你这样,该有多心疼。”

她温和的声音,眼神中掩不住的悲悯,让郭渺闭上了酸疲的眼睛。

他有诸多疑问,但张不开口,喉间腥甜苦咸,周身火辣辣地疼。他感到很累,眼皮很重,有一种劫后馀生的庆幸与悲凉。

擦完脸擦身子,女人拿出药箱,为他消毒丶包扎,手法娴熟地不像话。

后来郭渺才知道,算他运气好,老管家的太太曾是医院的外科主任,不然他小命难保。彼时庄献恩的眼线遍布租界各个医院,那种情况下贸然送医,必死无疑。

郭渺一直想问老管家为什么要救他,但直到他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被管家太太请出家门之时,其间老管家再也没回来过。

临走时,他问:“阿婶,阿叔总这么久不回家吗?”

女人跟他摆手,和煦地笑了笑:“问那么多干什么,快走吧。”

“等阿叔回来,麻烦您帮我转告他,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女人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的,放心。”

郭渺走出几步,脚步一顿,扭过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他红了眼睛,想起她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想起老管家冒着风险救下他,他的性命是他们给的,然而,等他伤一好便催他离开,什么回报也不要。他们到底图什么?

人做事,难道不都是有所图吗?

郭渺心怀感念,诚恳地问:“阿婶,您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希望她能提要求,他知道无论多少钱财都不足以报答他们的恩情,但哪怕是让他留下来扫地刷碗买菜,或者,只要她不嫌弃,他愿意给她做干儿子,以后为她老两口养老送终。他偶然听阿姨说过,他们没孩子。曾经有没有过,便不得而知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依旧温和地笑着,在清晨零碎纷乱的阳光下,回身进屋,轻轻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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