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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6 章

离开弄堂时,郭渺几次忍不住回头,空荡荡的黑漆木门虚掩着,不知名的爬藤从墙头垂下,清冷微风中兀自摇曳。

纵有千般不舍,只能擡起手背迅速擦了把起雾的眼睛,埋头快步离开。

他想,自己这趟行动,如果死了就是白死,但既然活下来,就不能白活。

他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红口白牙许下的承诺,一定要做到,哪怕付出生命,况且他已经死过一次,再没有什么能吓退他。

棺材铺的同志们被庄献恩残害殆尽,而薛靖淮始终联系不上,他孤立无援,只能一遍遍尝试给郭嵩云发电报。

郭嵩云原本正奇怪弟弟近来怎么杳无音讯,突然接到电报,略微放了心,但一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营救叶青阑的事,简直像着了魔,且摆明是让他为难,只好硬下心肠不回应。把电文压在手里,阅后即焚,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去信石沈大海,郭渺对郭嵩云死了心,失望,愤懑,赌气不再向他低头求助,再也不认这个混蛋哥哥。

郭渺自力更生,乔装成扫大街的,买报纸的,走街串巷卖货的,路边修鞋的……成天在庄公馆附近晃悠,远远观察公馆里的动静。

他有个主意——庄公馆的院子里埋了尸体,若向巡捕房检举,说不定可以趁乱做些什么,但再一细想,庄献恩跟他们蛇鼠一窝,此法风险太大,不能铤而走险。

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得联系上薛靖淮。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蔡淳,什么郭嵩云,那些生死相许的爱情,慷慨激昂的誓言,最终都会变成一文不值的狗屁!在一些十九岁的他无法理解的因素催动下,爱情会变质,真心会腐烂,誓言会烟消云散,良人会变得面目可憎。

他发自内心同情叶青阑,也坚信自己没看错薛靖淮,当初薛靖淮为了救叶青阑要死要活的劲头,真不像装的。

也没必要装吧,他想,看看人家蔡将军,看看那姓郭的,多么理智多么现实,那才不是轻易被情感冲昏头脑的人,一个个比他妈猴都精。

有几次,他远远瞧见叶青阑在窗内一闪而逝的身影。那时天很冷了,叶青阑光着上半身——他也只能看到上半身,幽魂似的在屋里游荡,苍白瘦弱,像天边外一颗微渺的秋星。

每次见他,距离都太远,看不清眉目,不过从轮廓也能依稀分辨出是个很漂亮的人,正好对上印象中郭嵩云给他看过的照片。

现在瞧着,可比相片上瘦多了。

那张照片,据说是蔡将军给大哥——呸不对,给郭嵩云的。画面中的叶青阑穿着水衣,还未上妆,回眸朝镜头看过来,散乱的短发,素净的一张俏脸,微微诧异的眼神。

这个瞬间被相机定格,而后被郭渺的眼睛摄入脑海,凝固沈淀,挥之不去。

郭渺很想近距离地看看他,听他开口说说话,看他笑一笑。

他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但那人身上有股拒人千里外的冷气,尤其现在,身处重重包围中,更是高不可攀的星辰。

要打探到更多关于叶青阑的消息,还得依靠老管家的帮助,郭渺厚着脸皮,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求老管家帮忙。

蹲守多日,一无所获,老管家像棵树长在了庄公馆的园子里,寸步不离。

郭渺很泄气,束手无策,只能日覆一日眼巴巴地遥望叶青阑,看他无声地疯狂地砸东西,看他与庄献恩撕扯纠缠,看他行尸走肉般在窗前徘徊,有一次,竟看到他背着身子,费力地用被铁链反绑的双手拨开插销,接着推开窗扇,翻身滚上窗台,毫不迟疑地把自己往楼下摔——那一刻郭渺捂住嘴差点尖叫出声,幸而窗内有人及时将他拽住,拖回去了。

那天之后,一连两个礼拜,叶青阑的身影再没出现过。

郭渺回到住所,生了一场病,发起了高烧,做梦。

梦里他站在公馆楼下,微凉的秋天,梧桐树的叶子纷乱如金,阳光零碎而温柔,他仰着脑袋,张开双臂,对站在二楼窗台上的叶青阑大声喊:“你跳吧,跳吧,我接着你!”

梦中的叶青阑反倒露了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睛是湿润清亮的,像一湾温柔的秋水,看得郭渺心旌摇荡。

叶青阑面目沈静,不着寸缕。嶙峋的瘦,但有一身好皮肉,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惊人的漂亮。郭渺几乎是在瞻仰他,痴迷地看,缱绻地看,喃喃催促:“跳吧,跳吧……”

叶青阑似乎听到了他的召唤,冲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张开臂膀,宛若白鹭张开双翅。

然后,郭渺却眼睁睁看着他浑身皮肉上长出雪白的羽毛,身形逐渐蜕变丶幻化,人的轮廓渐渐模糊,鸟类的形状愈见清晰,最终变成一只通体洁白丶高腿长颈的鹭鸶。

鹭鸶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别走!”郭渺跺脚大喊,“不许走!”

便把自己喊醒了。

暮色四合,窗外飘着潇潇春雨,孤灯一盏,蜡快燃尽了。

郭渺拥被坐起来,头上见了凉汗。屋内幽暗阴沈,回味梦境,心中百般滋味,恻恻寒风从未掩的窗扇外吹进来,丝丝缕缕,他打了个冷颤,缩着脖子钻进馀温犹存的被子里,蒙住头,紧紧闭上眼睛,试图重归梦里,追寻那人飞远的踪迹。

病好之后,冬天彻底过去了。这年上海的春天来的格外早些,杏花梨花桃花,团团簇簇开满大街小巷,春雨朦朦,薄雾袅袅,多情的季节。

郭渺又出现在庄公馆附近,许久没见到叶青阑的踪影,他的心悬着,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怕他出了事。

他装成乞丐,穿得破衣烂衫,戴顶瓜皮小帽,脸上乌漆墨黑,像多少天吃不上饭洗不上澡的穷苦孩子,可怜巴巴地窝在路边绿化带一从茂密灌木的后头,半遮半掩地等老管家出现。

他知道希望渺茫,但没有别的办法,现在还能指望谁呢?

等待过程漫长,他掏出一张早晨买的报纸,躲在树丛后仔细地看。

自从王竞雄大张旗鼓地带着俏军医出征关外“讨逆”开始,这家报纸就持续跟踪关外战况,家国大义夹杂花边绯闻,民众爱看,记者也愿意写,一分如实报道,九分添油加醋,没什么可信度,郭渺拿它下饭。

但这回他突然看到了直隶陆军关外大捷的消息!

“赢了,薛靖淮打赢了!”他激动得心跳加速,把那条新闻反覆看了不下十遍,兴奋得好像他才是打了胜仗的那个人,“仗打完了,他就能回来接你了……”他兀自对着庄公馆那面森严的青色高墙叨念,多日以来灰暗的心中又充满了希望。

一直等到天色擦黑,守株待兔再次宣告失败。虽然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随身带来的高粱面窝头啃完了,他决定天黑后动身离开,明天再来。

正当他收拾好东西,扶着身旁一棵大树徐徐站起身时,两束暴亮的车灯蓦地划破黑暗打过来,从他身上一闪而过,接着是急转弯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他呆了一瞬,迅速闪身躲到树干后,眼看着先后两辆黑色轿车从面前急如流星地蹿过去,拐上大路不见了。

目送尾灯馀光彻底消失,郭渺才反应过来,这车是从庄公馆的铁门里飞出来的,这么晚,这么急,莫非是叶青阑出了什么事?!

他的心顿时揪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干着急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要追车吧两条腿怎么能撵上四个轮子?即便撵上了贸然露面也无异于找死!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想急中生智来着,可真急到份上生不了智,只能生出冒险侥幸放手一搏的赌徒心思。

他赌庄献恩在那两辆车上。

赌老管家没跟着去。

赌自己堂而皇之地去敲庄公馆的大门不会再被送进鬼门关活埋一次。

听起来像是痴心妄想,但那一刻他也来不及多想,撒腿就往庄公馆的大门跑去。

有人正要把敞开的大铁门推上,只见一个破落小乞丐突然挤在门扇中间,哭丧着脸哀哀地求:“大哥,大哥,请问我三大爷在家吗?”

郭渺听阿婶提起过,阿叔在家排行老三,所以打算冒充远房亲戚,骗过门房见到老管家再说。

等他说完才看清,关门的就是个大爷,再一细瞧,居然就是老管家!

老管家没把他认出来,满脸疲态地问:“小夥子你找谁?找错地方了吧。”

郭渺再见到救命恩人,眼睛不由地就湿润了,没敢松开把着铁门的手,如果可以,他真想紧紧拥抱他,但说不好暗处有没有眼睛盯着他们,他克制住激动,抽噎了一声,低低地说:“阿叔,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这下老管家认出他了,眼睛瞪得溜圆:“郭渺?你……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想活了?”

说着把他往公馆墙边的树影里拽,边走边低声埋怨:“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知不知道被少爷发现了,会是什么下场?他非得亲眼看着你死……”

“阿叔,不说那些了,我不怕死!”郭渺倔强地嘟囔着。

两条影子走到香樟树巨大的阴影下,郭渺抓着老管家的手,恳求:“阿叔,我一定要救叶先生出去的,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求求你。”

“我能有什么办法,没用的,少爷看叶先生看得很紧,恨不能长在他身上,而且,就算把人救出去,也是废了。”

一听这话,郭渺的心提起来:“阿叔你什么意思?什么废了?”

老管家的语气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是的,叶青阑如何被他的主人一步一步地摧残,折磨,蹂/躏,从一块无暇美玉似的风流人物,沦为今天不人不鬼的瘾君子,没有人比他见证得更清楚。

“叶先生已经染上了□□,瘾很大,下半辈子可能……”

“他怎么会沾那玩意儿,他不是那种人!”郭渺压着嗓子,还是差点喊出来。

“傻孩子!”管家叹口气,“叶先生当然不会主动碰那种东西,可是能由得了他吗?”

郭渺感到一股凉意爬上脊梁,心一下掉进了冰窟窿,他听说过那玩意儿的厉害,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庄献恩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控制叶青阑。

可是,当真控制住了吗?如果□□就可以让叶青阑乖乖听命于他,那为什么还要跟他拼命厮缠,为什么还要寻死觅活地翻窗跳楼?

——对了,刚才这么急,又是发生了什么?郭渺急切地询问。

“叶先生突然昏迷,一度没了呼吸,少爷急疯了,带人送他去医院了。”

“他怎么了?”

老管家默然半晌,道出缘由。原来是庄献恩给叶青阑用吗啡时,没有控制好用量,一针扎下去,叶青阑登时浑身抽搐,瞳孔缩小,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一阵,然后陷入昏迷,只剩一线微弱的呼吸,跟死人基本没了两样。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幕差点把庄献恩吓得尿了裤子。

他只是想给不听话的他一点教训,平日里交给管家来做的事,今天亲自上手,没想到差点把自己的心肝宝贝直接送走。

不过,自打把叶青阑禁锢在身边,他也算医院的老熟人了。

“哪个医院?”郭渺很痛心,痛心之外是愤怒,咬牙切齿地问。

“济民医院。”管家说完,回过味来,抓着他的手,“要干什么?他们手里可都有枪!”

“放心,我不乱来,阿叔,我再想想办法。”郭渺反握住老管家的手,用力晃了晃,“如果我想出了办法,求你一定要帮我,再不救他出来,他就没有活路了!”

老管家在夜色的掩盖下,眼眶悄然红了,他看不清郭渺的脸,但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乎气儿,是个温热的带着人味儿的年轻人,莽撞,善良,有思想,不像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家夥,冷酷丶残忍,杀人不眨眼。

“他把叶先生看得比命都重。”老管家说出这话,自己先齿寒,他想客观地表达这个意思,听起来却仿佛在说庄献恩是个情种。

即使是个情种,也是个坏种,他几乎确信:“郭渺,你要是一直盯着叶先生不放,他早晚还会要你的命。”

“我不怕,我一定要救他。”

“傻小子,你这是图什么?人各有命!”

“阿叔,那你救我又是图什么?”郭渺的眼睛亮晶晶的,倒映出远处微弱的灯光,一股蓬勃的生气,少年人的赤诚,“不也什么都不图么?”

老管家垂头叹息,心想,你说的对,图个心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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