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老管家走后,庄献恩特意去医院看望了叶青阑。
叶青阑身体还是老样子,但没了老管家持续的耳提面命,庄献恩立刻故态覆萌,心存侥幸地想——不就是出趟海而已,又没多长时日,难道真能死人不成?他不信,阑哥的命明明比石头都硬。
在他看来,眼前万事俱备,只欠白先生的东风,就可以带着心爱的人扬帆远航了。
殊不知,白先生刚刚在赌场输光了老管家付给他的酬金,正蹲在四马路的马路牙子上喝西北风。
什么关外富户,什么海归少爷,全是扯淡。
白先生一穷二白,长年累月混迹上海滩,靠过硬的演技和一张帅气逼人的脸皮吃饭。老管家相中他后,怕节外生枝,没让郭渺出面,自掏腰包雇他演了一场戏,只为能再拖延些日子,等叶青阑的救兵出现。
而另一头,救兵薛靖淮果然不负期待,除了途中抽时间跟两位师长面授机宜耽搁了半日外,他一路马不停蹄地杀进上海,屯兵租界之外。
其来势汹汹,气焰嚣张,令人闻风丧胆。
薛司令对外放出狠话,倘若庄献恩三天内不交出叶青阑,他就炮轰租界,届时活捉的洋人,要么挨个枪毙,要么浇上汽油点天灯,要么扔进黄浦江里喂鱼,总之别怪他不客气。
这番惊世骇俗的警告,连续几日把他送上了《字林西报》的头版头条,这下薛司令在十里洋场臭名远扬,一时间成了上海滩第一顶流,全国知名活阎王。
庄献恩知道消息时为时已晚。
敌人兵临城下,他才如梦方醒。得知被骗后,他连找人/报仇都做不到——那个由他母亲优选的一直深受他信赖的好管家丶好大叔丶良师益友,早在两天前就收拾东西逃之夭夭了。
可怜身边人都怕他,惧他,事到临头才发现,离了老管家,他连个可以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
庄献恩思绪一团乱麻,心里像被浇了一盆热油,焦灼得冒火。都说生死关头不能贪恋财物,难道是因为自己既好色又贪财,才落到如此下场?
虽说租界不让中国军队进入,但薛靖淮狠话已经放出去了,洋大人们谁听了不胆寒?再说,这种为爱发疯的情种,怎能用常理去揣测他?
庄献恩的心灰了,连他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工部局岂会不明白,而工部局一旦决定弃车保帅,不等薛靖淮带兵硬闯,他的美国爹就得先把他遣送出去。
一旦出了租界,他就算三头六臂,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无助,这么凄凉,那心情,正可谓:
梨园初见美娇娘,机关算尽欲赴洋,豪强夺爱鸳鸯散,唯馀痴儿泪两行!
但是老话说得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人定胜天,天无绝人之路,路虽远行则将至……他这些年为跟叶青阑长相厮守所做出的努力丶牺牲,他的一片苦心丶一腔痴情,他就不信老天爷看不见!就算真的看不见,他也绝不认命,绝不屈服!哼,天若有情天亦老,天若无情算个毛!
庄献恩反覆思忖,为今之计,若要息事宁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叶青阑交出去。这条路,连想都别想。
就在他烦不胜烦时,公馆外突然来了一群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瞧那阵势打扮,活像婚礼上的男傧相。
庄献恩心知来者不善,连大门都没让进,自己带着人慢慢悠悠走到院里,与来人隔门相望。
他早已连夜派人把叶青阑从济民医院接走藏了起来,他知道只要叶青阑活不见人,薛靖淮心有忌惮,便不敢把他怎样。
他抻着脖子眯着眼睛遥遥一瞅,薛靖淮没来,来的是薛司令的代表团,为首的是傅聿阁,老熟人了。
傅聿阁隔着大铁门对庄献恩一拱手,张嘴喊得亲热:“献恩老弟,别来无恙啊!怎么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庄献恩站在一群保镖中间,连装都不想装,目光阴狠地盯着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傅聿阁露出受伤的神情:“真无情。好吧,那就开门见山,把我师兄交出来吧。”
“什么师兄?你恐怕找错地方了。”
傅聿阁不耐烦地撇嘴,说话也不客气起来:“这就没意思了,老弟,天下人都知道我师兄叶青阑在你手里,你搁这儿装孙子呢?”
“他死了。”庄献恩言简意赅,双手一摊,“埋了。”
傅聿阁心里头咯噔一下:“死了?!埋哪儿了?!”
庄献恩嘴角衔着冷笑,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微微侧转身,目光在院里搜寻了半秒,伸手指向一处青草茂盛的小土堆:“那儿。”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傅聿阁真有点被唬住了:“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
庄献恩面无表情,心烦透顶,只想尽快摆脱这群人的纠缠,想了想,恶声恶气地吩咐手下人:“去!把人挖出来,还给他!”
手下人都傻了,面面相觑,心想——真挖啊?
见庄献恩铁青着脸不像在开玩笑,这才去取来铁锹,对着那个土堆一锹一锹地挖起来。
不多时,一副白森森的骸骨便在潮湿的泥土显露出来。
破烂的衣衫被泥浆浸透,看不出本来颜色,两只肥大的蚯蚓在空洞的眼窝里蠕动着,一股腐臭的难闻气味迅速向四周弥散开。
庄献恩下令:“找个盒子,把阑哥拾掇拾掇,给他们送去。”
手下你推我让,终于推选出一个冤大头,满脸不情愿地跳进坑里,一根一根捡拾那些年轻雪白的骨头。
一部分骸骨被装进临时找来的胡挑木匣子里,在庄献恩的指示下,从打开的铁门缝隙中,递了出去。
捧盒子的手下微微别过脸,嫌晦气。
门外目睹整个过程的傅聿阁愕然半天,也楞是没敢接。
庄献恩不耐烦了,抱着胳膊,冲傅聿阁点点下巴:“发什么呆?还不赶紧把你师兄带走?”
到了这份上,即使心存疑虑,傅聿阁也无话可说,只得先命人接住这烫手的山芋,至于是真是假,他就管不了了。
一行人抱着所谓叶青阑的残骨遗骸,铩羽而归。
傅聿阁寻思任务没完成,不宜表现得太过机灵,耷拉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讲述了折戟庄公馆的经过,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呈给薛靖淮。
他原以为薛靖淮会大发雷霆,或者悲痛欲绝,结果都没有。
薛靖淮命人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不忍,摆摆手:“安葬了吧。”
傅聿阁这才知道郭渺来过了。
郭渺带来了好消息,叶青阑确定还活着,但坏消息是,被庄献恩藏起来了。他苦苦跟踪,最后还是跟丢了,猜测人应该还在租界里,但具体藏匿地点不得而知。
薛靖淮表示要亲自去找庄献恩聊聊。
身边人立刻表示激烈反对,尤其是谭副官。到了上海后,他一连接了罗景沅好几封电报,千叮咛万嘱咐,说司令的安危非同小可,他身为副官必须严加警戒,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严防一切可能的风险。
薛靖淮这种北地军阀,树大招风,跑到上海滩这种龙潭虎穴,罗景沅十分担心有人会对他不利。
薛靖淮执意要去,谭副官冒死劝阻,此时郭渺出来打圆场:“再等等,或许会有转机呢,租界就这么大的地方,挨家挨户,总能把叶先生找出来。”
“这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区别。”傅聿阁抢白,“倒不如抓住庄献恩的软肋,逼他交人。”
薛靖淮竖起耳朵:“那小子能有什么软肋?”
傅聿阁凑向他,神情诡秘:“哥,听说庄献恩的洋爹最近也在上海!”
薛靖淮登时两眼放光:“你知道他在哪儿?”
傅聿阁露出一抹“我不知道谁知道”的诡笑,递给薛靖淮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头写着:理查饭店404房。
“消息可靠吗?”薛靖淮捏着纸条将信将疑,惊讶于傅聿阁的消息灵通,却也知道这家夥从来鬼心眼多,琢磨上头心思并投其所好是一贯作风,偏偏干得还都挺不错。
傅聿阁坚定地点头:“绝对可靠!”
“好极了!”薛靖淮说干就干,立刻召集人马布置行动,他决意搞一场出其不意的绑架,给庄献恩来个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从卫队里挑了最机敏能干的二十个人,扮作侨民和酒店住客,又打探到当天晚上理查饭店有酒会,更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薛司令一掷千金,开出高额赏金,只要成功抓回那个姓艾的美国老头子,每人赏五千大洋。
行动当晚,下了一场春雨,薛靖淮独立居所窗前,遥望弥漫着茫茫水汽的夜空中,远处点点滴滴的霓虹。
谭副官推门来报,行动格外顺利,除了一位兄弟手臂负了伤,大家全身而退,那个洋老头就绑在楼下,司令可要一见?
见!薛靖淮答得干脆,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养出庄献恩这么混蛋的儿子,整了整长衫的衣襟,跟着谭副官下楼去。
不同于薛靖淮印象中洋鬼子普遍高大健壮的模样,这艾伯纳干巴瘦小,身高瞧着不会超过六尺,皮肤多皱纹却很白皙,脸颊泛着蛛网似的红血丝,架一副金边眼镜,眼珠是闪闪的鬼火绿。
如此斑斓的一副尊容,居然长了一头黑如湿炭的炸毛卷发,给人一种颇为奇异的观感,像是某种来自遥远热带的神秘雨林生物。
薛靖淮强压下心中的厌恶,皱眉道:“艾先生,知道我们为什么请你来?”
艾伯纳摇头,神情高傲中带着戒备,中文口音有些生涩:“不知道,你是谁?”
“你儿子抓了我的人,你总知道吧?”薛靖淮不屑地上下扫了他几眼,一字一顿地答。
“什么儿子!我不知道!”艾伯纳挣了挣,徒劳,瞪着绿眼睛抗议,“放开我!你这个无耻的中国人。”
还没开始细问呢,这就开始发疯了?薛靖淮横眉立目:“你嘴巴放干净点!”
艾伯纳被捆成粽子,站又站不起来,气急败坏,便在地板上打滚挣扎,边扑腾边骂:“你敢这么对我,你一定会付出代价,惨痛的代价!”
薛靖淮抱着胳膊肘,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发疯的艾伯纳,滞留上海时受过的种种委屈涌上心头,要不是这个鬼佬充当庄献恩靠山,他早就把青阑接回北边双宿双飞,可怜彼时势单力孤,只能眼睁睁看着叶青阑深陷牢笼,而自己跟个懦夫一样靠躺在棺材板里蒙混出关!
薛靖淮身上是有点骄矜的,平生受不得这种委屈,但也咬牙受了,现在连回想一下都恨得骨节发痒。
他怒视着骂骂咧咧的艾伯纳,终于还是没忍住,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艾伯纳痛得惨叫一声,绑在身后的双手堪堪捂住被踹中的屁股,破口大骂:“god damn it!你这个魔鬼!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薛靖淮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冷笑着慢慢蹲下身,一种刻意压制愤怒的口吻,缓缓道:“听说,你是个医生?好像……还是个神父?庄献恩是你儿子吧?你知不知道你儿子闯了多大的祸?你能劝他回头吗?要是不能,我拿你的命换我青阑的命,早点送你去见上帝行不行?你愿不愿意?嗯?回答我。”
艾伯纳被这一连串问题问懵了,但也听出了绑票者的身份,急忙辩解:“我劝过他,但他很有想法,不听我的,我……我不知道怎么做。”
“不听你的?”薛靖淮抱着膝盖,仰头看客厅上空璀璨的吊灯,沈思几秒,“那你先写封血书试试吧。”
“血……书?”艾伯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