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傅聿阁擡头时,目光越过薛靖淮的肩膀,看到薛靖淮背后站姿笔挺的谭副官,年轻,眼神锐利,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
迅速低下头,躲开谭副官的凝视。
他就那么跪着,剖心挖肺,痛心疾首,痛陈自己助纣为虐的悔恨,然后告诉薛靖淮,他和李琰已然反目,眼下正被李琰的军队围追堵截,江苏没了他的容身之地,若不是薛靖淮的专列恰好经过,他或许早就被炸成飞灰了。
“他为什么要追杀你?”薛靖淮将信将疑,冷冷地问,“你们不是兄弟吗?”
说到跟李琰的恩怨纠葛,傅聿阁的眼泪登时就被怒火烧干了,狠狠抹了把脸,瞥了一眼身旁的薄荷,回答得义正词严:“李作虎他不是人,是畜生!我不愿意跟着他!”
“怎么说?”
“薄荷拿他当亲哥哥,他居然……他居然对薄荷有那种想法。”傅聿阁咬着牙,明明愤怒至极,又似乎难以启齿,“从他对万先生……做出那种事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薛靖淮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良久才沈声问:“所以你反了?”
“对,我反了。”傅聿阁说着直起腰,目露精光,“我有人马,手下弟兄愿意跟我走的我都带来了!哥,我真的没路可走了,只求你再收留我一次,我俩为你上刀山下油锅都没二话,只要能给我俩一口吃的!”说着拽了拽薄荷,薄荷受惊似的肩膀一缩,旋即学着他的样子,抖抖索索地给薛靖淮磕了个头。
兴许是慌乱中劲使大了,小脑瓜磕得“咚”一声,旁人听着都疼,擡起头来,额前果然当即红了一团。
薛靖淮见不得薄荷这样,连忙示意副官把孩子扶起来,拿点好吃的哄哄,再叫军医给看一看。
跟副官交待完,转头注视着傅聿阁,冷笑道:“你背叛李琰,转头又投奔我,我如何相信将来某一天,你不会连我也反呢?”
“哥,你跟李琰不一样!你光明磊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会做那种趁人之危的勾当,况且……”说到这里傅聿阁神色犹疑,吞吞吐吐,薛靖淮皱了下眉,催他说下去:“有话就说,况且什么?”
傅聿阁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说出来:“况且你跟我师哥好了,你就是我师嫂……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薛靖淮怔了一瞬,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仿佛想起伤心事,一声长叹,有些责怪的意思:“你真是太离谱了!”
但薛靖淮也没松口收留他们。傅聿阁便趴在地上长跪不起。
其实薛靖淮没有太多时间深思熟虑,外边枪声渐近,傅聿阁的残部还在车站外跟李琰的追兵对峙,多一刻考虑,就会多一个无谓的死伤。转念再想,傅聿阁跟李琰这才多大点事儿?手下精壮的男儿留着打鬼子不好么,让他们为了长官个人意气做了同胞的枪下鬼,怎么想都是亏。
另外,若继续耽搁下去,万一双方火力升级炸坏了铁路,到达上海的时间又要往后拖延。
说到底,他薛靖淮才是最耽误不起的那个人。
不情不愿之下,他勉强点了头。
傅聿阁带来的一个团,被打得零零散散,残兵编入薛靖淮麾下,临时充进了薛靖淮的警卫营。
傅聿阁殷勤地想做回薛靖淮的副官,毕竟伺候老长官习惯了,但不知谭副官在薛靖淮耳边吹了什么风,薛靖淮居然没有同意再启用他,只让他随军做个参谋。
傅聿阁讨了没趣,带着薄荷乖乖去了隔壁的车厢。
薛靖淮的专列到苏州时,庄公馆的老管家就收到了消息。
庄献恩当然没有傻到等薛靖淮杀到眼皮底下才发现,但却过分地相信老管家会对他知无不言,谁知老管家收到电报,读完,擦了根洋火烧掉了。
老管家截断情报时,庄献恩正在公馆会客厅里跟人热火朝天地谈生意。
来客姓白,是个年轻的先生,穿深灰色派力司西装,外披貂皮大氅,油头粉面,仪表堂堂,一看就是阔绰的大买主。
白先生一双眼睛打进门就东瞅西瞧,板着脸抿着唇,眉头微皱,目光挑剔,偶尔放出点光芒,好似在审视自家阔别多年的老宅。
庄献恩心想还没卖给你呢,这副德性未免太嚣张!岂料对方一开口,出价就是别人的三倍。
这还有什么可聊的?赶紧成交!庄献恩盘算了下,多出的这笔钱,够他弥补在股票上的亏空了。如今上海股市疲软,他正愁此时套现亏得肉疼,遇上这么个人傻钱多的冤种,当然要紧紧抓住机会把豪宅脱手。
庄献恩一口答应下来,白先生却错愕地望着他:“阁下怎么如此痛快?不加价吗?难不成这房子里有古怪?”
庄献恩心头一震,暗叫不好,心说此人脑子不多,心思倒挺重,笑眯眯地解释道:“我看您跟这房子也是有缘,价钱不重要,就依您开的价,我也不往上擡了!这公馆建成以来一直家宅平安,没什么古怪的,要不是打算去美国定居了,我都舍不得卖它,您就放心好了!”
白先生清澈的目光被忽悠得一闪一闪,看样子深信不疑了,打开了话匣子:“庄先生,那真是太谢谢您了,我那天从门口路过,在外头看了眼这座公馆,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房!说了不怕您笑话,自从相中了这房子,我没事总来看,左盼右盼,终于看到房主要卖了,您不知道我都垂涎多久了!”
这姓白的说话倒是敞亮,庄献恩忽然想起老管家介绍过他的背景。留洋归国的少爷,籍贯关外,颇有家资,听说与家里不和,但似乎也不曾被亏待,总的来说,是个好唬弄的纨絝子弟。
“看来您跟这宅子的缘分着实不浅呐!”庄献恩满脸谄笑,一味顺着他说,只想哄他赶紧掏钱,“那您看咱们何时签约比较方便呢?”
签了约就得掏钱,白先生瞅着不缺钱,此时却面露难色,神情扭捏:“庄先生,实不相瞒,在下签约是随时都可以的,只是这房款……恐怕还得请您宽限些时日。”
庄献恩怔了下:“白先生莫非……还有其他考虑?”
白先生懊恼地说:“近来跟家父闹了点不愉快,嗐!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但请您放心,不出一个月,家里一定能把钱汇过来。”
一个月?这他妈谁能等得起!庄献恩一听心里冷了半截,就说嘛,怎么会有平白无故出三倍高价的冤大头,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想立刻起身拍桌子送客,冷静了几分钟,还是坐在原地没动弹,皮笑肉不笑地问:“在下可能等不了那么久,您看能否再快些?”
白先生眉头紧蹙,人模人样的绅士,居然一紧张就开始咬指头,纠结半天,狠狠一拍沙发扶手:“算了,谁让我没志气呢!不管他们要钱我也没别的法子,你等等我,我回去给老爷子认个错儿,让他早点给我拿钱,这房子千万给我留着,半个月之内必定付清全款,算我求你的行不?”
“半个月……”庄献恩默默在心里估算下,差不多够了,阑哥的身体还得养些日子,各处产业的出售也将近尾声,实在有没收尾的,也可以托付给国内信得过的人帮忙料理。
可问题在于,谁能信得过呢?
一番权衡,庄献恩勉强答应了白先生的请求,寒暄几句,把人送出门外。
目送白先生上了车,庄献恩掉过脸,满面微笑立时无影无踪,狠狠闭了下眼睛,心情无比烦躁。他心情稍作平覆,便径直去找老管家,问他妈愿不愿意跟他去美国。
老管家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说夫人就是不愿意离开北京,还说夫人让少爷自便,以后到了那边不必过于挂念,她可以照顾好自己。
庄献恩听完,更加焦头烂额,半晌无语。
按理他应该亲自北上去接母亲的,但时势不允许,母亲又是那样倔强执拗的脾性,若说了不去,几乎没有什么转圜馀地。
可如果继续留在北京,他真害怕哪天薛靖淮发起疯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抓了他的老娘逼他交人。
到那时候,他岂不是要背上为了叶青阑连亲妈都不顾的骂名?
若只是骂名,也就算了,世人唾骂又不会让他掉块肉。但母亲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艾师父还能不能继续做他的靠山,就是个问题了。
这些想法他当然不会宣之于口,只能继续装孝子贤孙。
他对着老管家长吁短叹,求他再去劝劝母亲,毕竟老管家是母亲大人的老相识,说话比他有份量多了。
管家沈思片刻,有了主意:“少爷,要不我亲自去趟北京,跟夫人好好说一说?”
庄献恩乍一听就不乐意:“不行,这里离不开你!”转念一想,上海的家产除了现在住的公馆,基本都已变现,手头还有些股票,这几天等行情好点便抛掉,除此之外,上海也再没其他后顾之忧了。
倒是北京有家有业有高堂,财产也还没清理干净,正需要人去一趟。
不如让他去,能把母亲一同接走固然最好,若母亲实在不愿动身,也算他这个儿子尽了孝道。至于他这个孝道孝到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行,那你去吧。”庄献恩终于下决心放行。
他心事重重,嘀嘀咕咕像在自言自语:“等姓白的交了钱,我带阑哥先走,找个地方安静地过日子,吗啡要打一辈子,确实得不少钱,也不知道那边他能不能适应……”
管家观察着他的脸色,唯唯诺诺地不时回应丶安抚,劝他以叶青阑的身体为重,并且给他再次敲响警钟:少爷仔细想一想,您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将来远渡重洋,去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这么大的牺牲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跟叶老板长相厮守!要是本末倒置,急于求成,结果把叶先生的性命丢了,那所有的付出都白费了,少爷可一定要三思呀!
庄献恩十分受教,听得频频点头,心说这老头不愧是母上亲自推荐的大管家,真乃良师益友,总能在迷茫时刻为他拨云见日,指点迷津!
老管家指点完迷津,便收拾行李上北京了。
从此庄献恩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