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孩子呢?”香取弦眼光漠然掠过庄献恩的手,对热情恭维无动于衷,开口便是冷冰冰的质问,“还有,那位叶老板呢?”
忙得要死,没心情跟一个毛头小子客套寒暄,再说,如今也没这个必要。
搁在薛靖淮绑了艾伯纳之前,他或许能对庄献恩有几分好颜色,再不济,即使在昨晚,他都能考虑接受徐孝棠的提议,把庄献恩和徐孝棠当作暂时的盟友,一起密谋如何取薛靖淮的性命。
但世事瞬息万变,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尤其对薛靖淮这样实力强大的军头,若能兵不血刃化敌为友,于帝国称霸东亚的计划岂非大大的有利?
毕竟,皇军的狗命也是命,香取君哪能不懂珍惜。
香取弦起初没想透这个道理,还对关东军在东北挨了薛靖淮的痛揍怀恨在心,但凌晨一份来自北京的情报,让他果断推翻原计划,对薛靖淮改采怀柔政策。
说来简单,薛靖淮留守北京的罗副官长,兴许是怕长官在南边耗久了吃亏,已经开始大张旗鼓地调遣军队南下增援了。
之所以大张旗鼓,就是为了告诉南边对薛靖淮有企图的各位,别玩火,我家司令的命很贵,人虽老实,却也不是你想惹就能惹得起的。
当然,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很难说没有戴总统的授意,毕竟上海时局动荡,南方蔡淳最近也异动频繁,此番借机派兵南下,既助长薛靖淮的声势,又能对觊觎上海的各方神鬼加以震慑,稳定华东局面,可谓一举两得。
这样一来,慌了神的就是日本人。
香取弦原本想着,虽然关外吃了瘪,但若能在上海站稳脚跟,再徐图策反个把软骨头的军阀,扶植代理人上位顶替了老徐的空缺,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结果罗景沅搞了这一出。
谁都知道薛家那个姓罗的副官长不好惹,虽然这些年混来混去连个少将都没当上,却是直隶陆军的两朝元老,薛家背后真正的无冕之王。
香取弦对他印象挺深,知道此人追随薛宗耀多年,老薛死后辅佐小薛,出生入死,对薛家忠心耿耿,且有勇有谋,低调谨慎,十分难缠。
权衡几番,香取弦不得不暂时放弃跟庄献恩同流合污的打算。
几乎没闭眼,办公桌上,玻璃框里万疆云的黑白相片陪着他,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思绪飘忽,从北方转到南方,想起广东那个磨刀霍霍的蔡军长。
蔡淳其人立场一向反日,想笼络他本就不易,日本人要跟他套近乎,更是难于登天。且最要命的是,蔡淳这样的人,金钱美女不需要,软肋,找不着,任香取弦想破头也无计可施。
香取弦早就探知蔡淳跟叶青阑有过一段情,只可惜蔡淳不是个情种,国家大义面前,他会毫不迟疑地舍弃个人私情,别说区区一个叶青阑,就是把他亲爹绑来,估计也无济于事。
面对蔡淳,香取弦像狗咬倭瓜无处下嘴,悻悻放弃,只能抓紧物色培植傀儡,分化国内势力,最好能让他们相互制衡,自己才有可乘之机。
否则,说不好什么时候蔡军长挥师北上,跟北方个别爱国军阀搞个南北合流,一炮把他们轰回九州岛去,到时便悔之晚矣。
目前看来,举国上下,最有实力,也最值得争取的不二人选,就是薛靖淮。
最关键的是,谁不知道这家夥是出了名的大情种,重情重义,只要攥着他的老婆孩子,拿捏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香取弦花一晚上理顺思路,说干就干,天亮就拉着宪兵队闯进了庄公馆。
至于庄献恩有多离不开叶青阑,关他屁事,在他眼里,这种婆婆妈妈的廉价感情,最好的归宿就是用来为帝国利益献祭。
若老徐尚在主政,为了给盟友几分薄面,他或许能对徐家人一点好脸,可如今老徐归国无望,极有可能下半辈子都要仰仗大日本帝国的供养,此等寄生虫的家属,还有什么必要跟他客气?
思及此,香取弦更加不耐烦,敦促道:“你还等什么,快把人交出来吧!”
庄献恩此时才确感大事不妙。
他高估了自己对事态的掌握,更低估了香取弦的翻脸速度,本想借刀杀人,谁知刀的主意比他更正。
在这租界之内,日本人横行无忌惯了,香取弦要想从他手里抢个人,跟从小孩手里抢根棒棒糖没区别。
再说,在老奸巨猾的香取君眼里,他本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小毛孩。
万不得已时,薛玫可以让香取弦带走,但阑哥……庄献恩一时拿不定主意,千辛万苦把人藏好了,就这么交出去,他真不甘心。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冲进家里来抢人,此种强盗行径,还有没有天理,讲不讲人权?!
庄献恩面红耳赤,血压飙升,是啊,怎么能甘心呢?让他交出叶青阑,不如直接让香取弦开了他的膛挖挖走他的心算了!
在香取弦的逼迫之下,庄献恩强压着怒意,咽了口气,弓着腰,用商量试探的口吻轻声问:“香取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咳咳,也可以让我二叔跟您解释解释……”
香取弦怎会有耐心听解释,一挥手,哗哗一片拉枪栓声,黑洞洞的枪口立即围成一圈,对准了庄献恩的头。
散落大厅各处的庄家保镖们见势也纷纷拔枪,指向围在庄献恩身边的宪兵。
“我说得很清楚,不要再让我重覆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香取弦疲倦又烦躁,“把人交给我。”
面对香取弦霸道蛮横不容反驳的态度,庄献恩彻底沈默了。
沈默的几分钟内,他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过香取弦的嘴脸,无数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千万丛火焰燎过他的神经,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跟这小鬼子同归于尽!
此时只要拔出枪——手快一点——一枪打爆香取弦的头,就再也不用受这东洋鬼子的鸟气,窝窝囊囊地任他呼来喝去了!
然而,若真如此,自己随即便会被宪兵队打成马蜂窝。
阑哥,香取弦若是有心要找,早晚会找到,之后,被当作礼物送给薛靖淮,或者当作俘虏随意地杀掉。
一切一切,他可以尽情预料,却再也看不到了。
不行!自己两眼一闭,留叶青阑在世上独自面对不可知的命运,这种滋味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不允许。
如果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叶青阑带在身边,黄泉路上做个伴,免得彼此孤单,还要把薛玫也带上,一家三口,谁也不能少。
但还没到那时候呢。现在他还不想死。香取弦今天的架势就是来要人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上赶着把命送上去?不如先施个缓兵之计,然后再从长计议。
想通此关节,庄献恩立刻换上一副顺从的笑脸,赔笑道:“香取君何必大动干戈,不就是要个人么!孩子就在楼上,奶妈哄着,你带走就是。”
香取弦紧咬不放:“孩子我要,大人我也要。”
庄献恩心说我真他妈给你脸了,一脸真诚地抱歉道:“阑哥不在我这里,不信您可以搜,随便搜!”说着微微侧身,向内宅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不在?”
这倒是触及了香取弦的情报盲区,他也不清楚叶青阑到底在哪里,但不在这个小子手里,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按租界外头的天罗地网,这小戏子一旦飞出租界,立马掉进薛靖淮的手里。既然没有,那便还在租界。
叶青阑是除了薛玫外能制约薛靖淮的唯一法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先于薛靖淮把人找到,否则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叶青阑在哪里?你痛快一点,把人给我。”香取弦拍拍庄献恩的肩,脸上带着微笑,声音却是冰冷的,“免得吃苦头,年轻人。”
庄献恩瞥了眼周围的枪,摇摇头,声音里充满了遗憾和伤感:“阑哥现在应该已经在船上了。”
香取弦惊道:“你把他送走了?!”
“没错。”庄献恩一脸淡然,“虽然他身子尚未康覆,现在出海可能会死,但是……我不能没有他。”
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庄献恩随手拨开一支杵到脸颊边的枪管,向香取弦走近一步,哀伤地诉说道,“如果阑哥死了,我愿意去陪他,可是如果他活着却跟别人逍遥快乐,我会比死了更难受,这种感觉,你懂吗?香取君。懂吗?”
“懂你妈个头!ばか野郎!”香取弦浑身汗毛耸立,破口大骂,当胸一把将庄献恩推开,指挥宪兵立即搜查庄公馆。
宪兵把庄公馆搜了个底朝天,把薛玫连带奶妈一起抓了,火速带走塞进车里。
任凭里里外外搜遍,不见叶青阑的踪迹,香取弦虽说行动上不客气,但人命关天,总不能因为找不到叶青阑就真的大开杀戒,多少还是顾及了一点徐家的面子。
世事无常,总要留一线,日后才好见面。
搜查无果,香取弦盯着眉眼低顺的庄献恩,审视许久,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来,却是徒劳。
冷笑一声,收队,临走前拍了拍庄献恩的胳膊,话中有话地说:“庄少爷,我懂你,你在哪里,叶老板就在哪里。我们会再见面的。”
庄献恩肩膀微微一颤,面无表情地颔首:“不送了,香取君走好。”
香取弦挟着馀怒扬长而去。
香取弦必定会再来,庄献恩心里兵荒马乱,第一个念头就是逃。此地不宜久留,不如趁夜黑风高,带着叶青阑然后远走高飞。
他被自己蠢得笑出了声。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香取弦就等着他自乱阵脚,等着他自投罗网呢,此时带着阑哥夜奔,岂不是正中下怀?
所以,心里越急,越要表现如常,沈得住气。
这股气沈得庄献恩脊梁发冷,浑身冰凉。他歇斯底里地命人把公馆里外门窗都关严,窗帘都拉紧,然后把下人都撵出去,自己在光线昏暗的宅子里七拐八拐,来到位于公馆北侧角落的一间锅炉房。
公馆的地下室被搜过了,但另一个隐蔽的地下室,别说香取弦,就连公馆中的人,除了几个“心腹”,也都蒙在鼓里。
庄献恩怀着覆杂的心情,盯着靠西墙的小木桌看了半天。
锅炉房乌烟瘴气,桌上积了灰,扔着一双脏污的橡胶手套,一个搪瓷水杯,杯中残茶将干未干。
他本能地左右看了看,搬走桌子,揭开蒙着尘灰的毛毡地毯,找准位置,把一块木地板生生抠了出来。
一条黑不见底,深不可测的地道出现在眼前。
又潮又臭,阴冷,扑面而来的一股覆杂的味道,混合着土腥味,霉味,药水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的腥甜。那黑暗和死寂,似乎也是带着味道的。
他顿时有些慌了神。
却不敢高声语:“……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