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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5 章

太黑了,看不清。

庄献恩猜想,叶青阑应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也可能醒着,躺在那张窄小的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黯黑的虚空。

平常,只要稍稍移动身体,手上那副精致冰凉的锁链便会发出清脆的叮铛声,在极度寂静中略微刺耳,却让听者安心。

庄献恩弓腰在门口——洞口,侧耳倾听,静静等了几分钟。

有种近乡情怯的伤感,也或许虚惊后的心有馀悸,让他一时竟不敢擡脚往下走。

听不到叶青阑的声响,怕他已然死去。

这个特意为藏匿心上人而挖掘的地下工事,电线都来不及铺,工程仓促了些,简陋丶寒酸,但王宝钏可以在寒窑等待薛平贵十八年,阑哥稍稍委屈一下,在这里等他些时日,应该也说得过去吧?他理直气壮地想。

毕竟自己这么做还不是出于爱他,想保护他,想跟他天长地久,白头到老。

但心中又不免隐隐恐惧,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吃得消吗?要不是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己,不如真把他送上船了。

然而,即便最短暂的分别,也有最令人难以承受的痛,庄献恩再三考虑,不愿铤而走险。

他唤了几声“阑哥”,没有回应。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身把门锁好,从锅炉后头取出一只烛台,划火点燃,微弱的黄光摇摇曳曳地烧起来,一股蜡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将地道里传来的血腥味冲淡了些。

他端着烛台,小心翼翼,顺台阶而下。手中一团黯淡光晕,勉强映照前路,将夜色般的黑暗寸寸推远。

湿黏的墙壁,沁出湿漉漉的水珠,反射烛光,璀璨而寒凉。

血的味道。愈走近,愈浓烈。庄献恩心跳加快,试着又喊了一声阑哥,发现嗓子哑得像鬼叫,他不禁有些发急,低声喊:“阑哥,你说话!”

不长的一条甬道,因黑暗显得没有尽头。

他满怀委屈地想,阑哥,你差点都要被香取弦抓走做人质了,要不是我将你藏得这么好,落到日本人手里,哪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甬道尽头,一丝风从不知处的地缝中吹来,火苗微微闪了闪。

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再往前走,左手边有个相对宽阔的空间,是叶青阑临时的栖身处。

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因为“房间”门口几乎被障碍物填满。

借着烛光一晃,地上随处是散乱的垃圾:衣服,枕头,药盒,半截蜡烛,洋火,针头,打翻的饭菜,纱布……光影中扑朔的黑点,苍蝇与飞虫。

叶青阑生性爱洁净,无论何时也不允许自己如此邋遢,眼前景象,庄献恩百思不解——阑哥是疯了吗?怎么把住处糟蹋得比猪窝还乱?

他心里奇怪,正低头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垃圾,忽地一阵风吹来,眼前一黑,蜡烛熄灭了。

铁链哗哗撞击的声响,他突然感到脖子上一凉,一沈,一紧,然后有两只湿淋淋的手抵着自己的后脑勺死命往上拽,下了狠劲,来势迅猛,他猝不及防被勒得眼冒金光,脑袋仿佛吹胀到极点的气球,阵阵发紧,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轰鸣之音。

胸腔里的空气迅速流逝,意识却异常清醒,叶青阑原来在这里等着他。终于,还是到了鱼死网破的一天。

阑哥与我还真是心有灵犀,他想。在他走投无路想带着叶青阑一起死的时候,叶青阑竟然先动手了,何尝不算一种殊途同归呢?

有一刹那,他几乎打算束手就擒,遂了叶青阑一次心愿,死在他手里。

回首当初,久别重逢时,他在火车上趁人之危做下那种事,叶青阑手下留情放了他一马,这次,还有什么理由不杀他?

在经过这么多的摧残与痛苦之后,在自己手上的筹码被香取弦击碎之后,怎么还敢奢望叶青阑对他顾念旧情?

没有旧情,只有新仇与旧恨。

在濒死之际,听见叶青阑苦涩沙哑的声音,带着血的腥气,和浓烈的恨意:“你把薛玫交给了日本人!”

庄献恩的心跟周身血液一起迅速变凉。

叶青阑被囚禁在地下,却什么都听到了。

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呆了几天,除了庄献恩来探望时,几乎没有光亮。眼睛派不上用场时,听力逐渐敏锐得吓人。

宪兵队乱糟糟的脚步声,粗鲁的吼叫声,鬼子叽里呱啦的交谈声,枪托捣乱家具物什的碰撞声,薛玫被宪兵强行抱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每一个动静,都像一把利刃活活剜他的心。

薛靖淮的儿子,落到日本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他连想都不敢想。

急昏了头时,他也想不顾一切冲出去跟他们拼了,但庄献恩为了防止他逃跑——或许更是为了防止他自寻短见,把他的右手铐在了床角柱上。

他困在这方寸之地,没有光,没有自由,什么也做不了。

起初疯狂挣扎,拼了命想挣脱,手铐铁链的双重摩擦,让手腕新伤旧痕交叠,血肉模糊。

如果当时有把刀,他恨不能一刀把腕子剁了,但即便剁掉,空剩斩却手掌的残臂,又能做什么呢?

连为薛玫和薛靖淮报仇都做不到。

一想到日本人抓走薛玫,必定是冲着薛靖淮去的,他便心急如焚——薛靖淮那个傻子。心软得让人一拿捏一个准,却又是个有骨气的,要是不向日本人低头服软,鬼子将会怎样利用薛玫对付他?还能让他好端端地活着吗?

后来,外边声响逐渐小了,脚步声也远了,宪兵收了队。

右手的剧痛,叶青阑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只感到一种万念俱灰的丶走投无路的绝望。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视野的裂痕辗转透进一丝微渺的天光,他“看”到了一抹飘动的白纱帘,阳光从白纱后透过来,雾似的虚茫。

也许今生今世,与他的缘分,就到那个下午为止了吧。

右手鲜血淋漓,叶青阑看不见,但皮肉的痛楚启发了他,既然痛,何妨痛个彻底?他伸动胳膊在手铐里试探——腕子已经很细了,但距离抽离手铐还差一点。

他想了想,身上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利器便是牙齿。

没有过多犹豫,他弯下腰,埋下头,像一头野兽撕咬啃食猎物般,用尽毕生气力咬碎了右手的小指,连带着一块不知名的骨头。

骨肉含在嘴里,满嘴腥甜。生肉的腥味刺激着肠胃,骨头茬子扎破口腔内壁,他忍着剧痛一扭头,呸地吐远。

满嘴满身的鲜血,灭顶的痛感。他把手往外缓缓地抽,冰凉的手铐捋过血流如注的创口,终于得以抽身。

从巨大的疼痛中缓过来时,他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血,泪,汗水,又脏又臭,身上的痛,心里的痛,让他疯狂摔打一切能碰到的东西。在极度压抑的痛苦和悲愤之下,喉咙里一阵腥甜苦咸,直往上涌,他扶着墙低头一阵狂呕,喷出几口鲜血。

这一刻,对庄献恩前所未有的强烈的仇恨,让他只有一个念头——同归于尽。

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也再没什么能得到的,与薛靖淮的缘分,只有来生再续了。

想到来生,他惨然地笑了,仿若绝望的自嘲。即便是这一世,也算不上有缘吧,还谈什么来生?

他心念俱灰,觉得可笑,做着行凶的事情,心里想的却是薛靖淮那个家夥。

手越勒越紧,手掌豁开的伤口摩擦着庄献恩的头发,血顺着庄献恩的脖子往下流。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也不打算给庄献恩留一句遗言的机会,他只要他速死,死得干脆利落。

相识一场,算是对他最后一点仁慈。

到了最后的时刻,庄献恩求生的本能终究占了上风,他还是做不到心甘情愿把命交给叶青阑,他想活着,活着才有一切,唯有活着,才能把叶青阑留在身边。

毕竟阑哥那样薄情的人,死了化作孤魂野鬼,黄泉路上也会与他分道扬镳。

庄献恩突然躁动,双手拽住铁链拼命拉扯,窒息的气管得到片刻喘息,他抓住时机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手臂发了狠地用力。但他没想到,叶青阑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道,他用力,叶青阑更用力,僵持了几秒,他没能挣脱,立刻变换招数,反手掐住叶青阑的脖子,要逼他松手。

无声的缠斗,谁也没说一句话。

终归晚了一步,尽管叶青阑喉管被他捏得咔咔作响,手上力道却一点没有放松,看样子是铁了心要鱼死网破。

不多时,庄献恩感到周身一阵过电似的麻痹,心脏猛烈地撞击喉咙。耳边仿佛几列火车轰隆隆拉过去,眼前五光十色,最终化成一片灰色的雾气。

濒死前的最后挣扎,双手乱抓乱打,疯狂地肘击,挣扯,最终四肢渐渐无力地垂软下去。

没有动静了,骨头软了,头也垂下去了,掐着叶青阑脖子的手耷拉着。

叶青阑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一直用力。

又过了不知多久,方才虚脱似的松了手。

铁链从左手腕上铛啷啷地垂落下来,满身染血的他双腿一软,仰面跌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大口喘/息。

脚边是魔鬼年轻温热的尸体,正在渐渐变凉。

叶青阑感到眼皮沈重,四肢发冷,极度的疲倦。一阵不祥的困意席卷过来,似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身体里勾走他的魂魄。

他猛地睁开眼睛,甩了甩汗湿的头发,跌跌跄跄地站起来,踩过尸体时险些绊了一跤,扑到墙边,艰难地摸索着,朝出口的方向走。

没走出几步,听见一阵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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