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薛靖淮!你的儿子还想不想要?!”香取弦愤怒地叫嚷,“快把我放开!”
薛靖淮左手亲密无间地一甩,扯得香取弦胳膊跟着晃荡,冷笑道:“不要了,有你就够了,还要儿子做什么!”
说着打个手势,手下立刻将两个宪兵打晕,拥上来将他和香取弦围在中间,摆出层层防卫的态势。
薛靖淮拉扯着香取弦,逼迫他往来时的方向走。
香取弦不肯就范,拧着劲不配合,薛靖淮使个眼色,立马有人上前扳过香取弦没被拷的那只胳膊,抽出绳子三两下给反绑了,然后啪地在香取弦脑门上拍了一张黄纸符!
香取弦眼前一黑,心头大骇,越来越离谱了,薛靖淮到底是驱鬼还是绑架!
——这还用说吗?
卑鄙!香取弦愤怒丶惊恐,在人堆里挣了命地扑腾,活像一只掉进铁锅里的大鹅,哪还顾得上什么风度涵养,扯着喉咙破口大骂,不过骂的都是东洋母语,薛靖淮听不太懂,只觉得聒噪,脑袋疼。
薛靖淮摆摆手,香取弦的嘴立马被一团浸满臭汗的毛巾堵住了。
起先引路的年轻人猫在一旁,见高高在上的香取君都吃了大亏,哪敢多言,仓皇拔腿要逃,被薛靖淮喝住:“小兄弟别走啊,劳驾带我们出去!”
薛靖淮很清楚,从这里到桂堂东的大门,路不长,可要想安然无恙地走出去,也未必是件易事。
但他只能赌,赌香取弦的宪兵投鼠忌器,也赌在日本人眼里香取弦的命更贵,否则,说不好他和香取弦都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炮灰。
毕竟,牺牲一个日本人,再借题发挥挑起战火,这种事小鬼子可没少干,若再能顺带除掉一个不听话的军阀,这买卖简直是稳赚。
至于薛玫在不在那座楼里,此行能不能把儿子接回去,薛靖淮根本不在意。
他清楚得很,那不是他儿子,而且不仅不是他的骨肉,甚至还是他杀父仇人的血脉。
唯一让他深以为恨的是,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冷冷看着五花大绑的香取弦,想起他犯下的种种罪行,想到他的心狠手辣,想到被他害死的朋友和敌人,就恨不得立刻宰了他。
可事关重大,又不能轻举妄动。
薛靖淮怒极反笑,轻佻地冲香取弦脑门吹了口气,吹得黄纸符晃晃悠悠。
香取弦面色铁青,屈辱地瞪着他,被身不由己地拉扯着,脚步踉踉跄跄。
薛靖淮开口,语带轻蔑:“香取君,来之前我见到一位故人,想知道是谁吗?”
香取弦红着眼,身子狠命挣了挣:“呜呜呜!”
转眼来到花园小径尽头,只消转过前面那道月亮门,就能回到前院,薛靖淮加快脚步,嘴里也不闲着:“是万疆云呐。”
香取弦猛然顿住脚步,好似被雷劈了,杵在原地,任凭薛靖淮如何拉扯也死活不肯再挪一步。
他说不了话,只能呜呜呜地叫,那双惊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逼视着薛靖淮,一眨眼,竟蓄满了泪。
饶是这样,薛靖淮也不打算让他开口,前院有日本人安排的守卫,不到必要时刻,他不能允许香取弦乱吱声,却故意低声问:“万疆云告诉我,薛玫不是我儿子,他说的对不对?”
香取弦的心一下被拂乱了。说起来,他真不知道万疆云知不知道这件事,但他迫不及待想跟薛靖淮求证——或许是刻意回避了理智的提醒,想博个万分之一的侥幸——万疆云真的,还活着吗?
呵,明知道是痴心妄想。
可是,万一有奇迹呢?
万一那个面目苍白浑身血污的男人,那具被他亲手推进焚化炉里化成灰烬的尸体,不是万疆云本人呢?
或许只是万疆云想要逃脱他的控制找来的替身,而且,脸孔再像,也是一具死尸,尸体又不能讲话。
没有经过亲口对质,谁知他是不是真的万疆云呢?
香取弦大脑不受控制似的,转瞬间闪过八百个蒙蔽理智的理由。
薛靖淮见香取弦呆若木鸡,泪水淋漓,居然有点破碎的样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又狠狠拽了他一下:“快他妈走!”
香取弦死犟着不肯挪步,薛靖淮软下来,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道:“你想知道万疆云的情况?”
香取弦点头。
薛靖淮瞥了眼月洞门里头,人影晃动,氛围不大对劲,过分死寂,有股隐隐的肃杀气。
“我不会伤害你,你让你的人别乱动,跟我走一趟,我带你见万疆云,怎么样?”
香取弦垂下头想了想,没言语。
“做不到也没关系,你就当我没说过,走吧,再不配合,我们只能把你擡出去了。”
说完,摆出一副言尽于此的姿态,香取弦犹豫半晌,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刚才还冷清着的前院果然来了不少人。
东边屋檐下,站着一排穿黑色和服的浪人。
浪人敞着怀,胸口长毛,个个面目凶悍,目光阴鸷,杀气腾腾。
从薛靖淮他们踏进前院起,这些家夥便紧盯着他们不放,手里握着武士刀蓄势待发,雪亮的刀身寒光逼人。似乎只等谁一声令下,便要冲上来将他们乱刀砍死。
“香取君,成交吗?”薛靖淮环顾四周,面不改色。
香取弦扬了扬下巴,示意薛靖淮把塞嘴的毛巾拿走。
薛靖淮感到棘手,没承想香取弦这家夥挺倔强。对峙片刻,他一把扯掉毛巾,却见香取弦深吸了一口气,憋足劲大喊:“别管我,杀了他们!”
薛靖淮有一瞬的愕然,心说这小鬼子真是精神分裂啊!万疆雪支的招到底好不好使啊!这下好了,要血溅桂堂东了啊!他妈的,拼了吧!
那些浪人听见香取弦的召唤,举刀就朝薛靖淮冲过来,薛靖淮旋即勒住香取弦的脖子,厉声喝道:“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香取弦动弹不得,嘴却硬得很,也扯着嗓子叫板:“别管我!杀了他!天皇陛下万岁!”
杀手们被这俩人吼得有点懵,刀拔了一半,身体还保持着奔跑的动势,杵在半途面面相觑,谁也没个主意。
香取弦歇斯底里地催促:“向天皇陛下尽忠的时候到了!你们还等什么!”
别说,这个场面是有点悲壮的,瞧香取弦那舍身报国的精神,义勇奉公的气概,小鬼子看了谁不动容?谁不被他对天皇的忠贞感动?就是手边没刀,不然分分钟切腹给你看。
薛靖淮震惊之馀,对这样的狡黠和愚忠感到厌烦。
香取弦又慷慨激昂地用日语高喊了一遍:“天皇陛下万岁!”看来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
薛靖淮手心渗出冷汗,精神高度紧张,照香取弦这么搞下去,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恐怕真是要玉石俱焚了!
可那些浪人们却没应声动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闪烁,眉毛乱飞,终于彼此达成默契,推举出一只出头鸟。
那出头鸟长得面目彪悍,身材健硕,衣领敞开,胸口一片毛茸茸的黑森林,提刀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走到香取弦和薛靖淮面前,歪头一脸憨厚的表情,问香取弦:“长官,你刚才喊的我妹听懂,说的啥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薛靖淮在关外呆过那么久,一听就听出来了,可这几句话让他如堕迷雾,一时闹不清东西南北。
香取弦心里却像结了冰,彻骨的寒意渗透全身。
他的人——被掉包了?或者说,已经被干掉了?!
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胸前长毛的彪形大汉,东北浪人,陡地举起硕大的铁拳,咣一拳把香取弦打昏了。
香取弦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瘫倒在薛靖淮怀里。
薛靖淮目瞪口呆,低头看看鼻血横流的香取弦,擡头看看一脸深藏功与名的大哥,还没等说话,大哥先开口了:“我说老弟你不用瞅我,这都小意思,再说这日本人不是啥好玩意儿,你用不着谢我,那啥,我收钱了的。”
说罢潇洒一扬手:“快走吧!”
薛靖淮废话不多说,匆匆道了谢,在大哥们的目送下,领着随从,拖着昏迷的香取弦,快步往门口走去。
走到影壁,刚拐过弯,骤然几声震耳的枪响从后院方向传来!
薛靖淮刹住脚步,下意识回头看,问谭副官:“怎么回事?”
谭副官哪知道怎么回事,谢天谢地眼看就要突围,几声枪响算什么?再不走还不知有什么意外等着呢!
他一个劲儿拉着薛靖淮胳膊往外拽,边拽边嘀咕:“司令快走吧,跟咱没关系,再不走来不及啦!”
薛靖淮脚步有点迟滞,明显带着犹豫和不安:“谁在后院?今天香取弦还请了谁???”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除了香取弦。
香取弦被人擡着,似是被枪声惊到,悠悠醒转过来,微睁开眼,眼珠迟缓地一转,望了眼后院的方向,干涩的声音接话道:“叶……叶老板……”
天知道这三个字给薛靖淮带来的震撼!
“你说谁?”薛靖淮跳上前,拎起香取弦的衣领急切地问,“叶青阑?!”
震惊,紧张,还有一丝喜出望外的激动,他浑身战栗,害怕香取弦否认刚才的回答,更害怕香取弦肯定刚才的回答。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极希望,还是极不希望那个被留在后院的人是叶青阑。
香取弦幽幽地笑了:“枪响了,叶老板……又死了一次。”
那张不怀好意的脸,笑着笑着,却扭曲了,比哭还难看。
“你胡说!”薛靖淮失去理智,抽出枪抵住香取弦的额头,“他怎么会在那里!”
“他就在……画楼……你去呀。”香取弦吃吃地笑起来,“你敢吗?”
“王八蛋!”
这话是谭副官骂的。他没等薛靖淮发话,一把夺过薛靖淮的枪,照着香取弦后脑勺一枪托砸下去。
香取弦又被打晕了。
谭副官下手挺狠,香取弦这回是彻底昏迷,大炮都炸不醒了。对着香取弦的脸,谭副官狠狠啐一口:“索命的东洋鬼!”回身绷着脸严肃又坚决地说,“司令,别信他的,你先离开这里!”
从薛靖淮涨红的脸,炯炯发光的眼睛,焦灼的唇,颤抖的手,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被香取弦两句迷魂汤灌得上了头了。
只要告诉他哪里有叶青阑的踪影,别说是重重埋伏的画楼,就算十八层地狱,他也照闯不误。
但谭副官不允许他拿自己性命冒险,无论为了谁。
果然,薛靖淮不假思索,断然命令谭副官带众人先走,他要独自去后院探个究竟。
“你疯啦!”谭副官急得脱口而出,“你现在去就是白送死!”
薛靖淮何尝不知道这举动的危险,但他清楚得很,这趟南下的目的就是接叶青阑回家。叶青阑死了,他也活得不耐烦了,但好歹还有个儿子,父亲的责任让他不得不强撑下来。
可是,前一日偶然遇见了万疆雪,万疆雪信誓旦旦告诉他:楚皓珍生的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种。
那一刻他的信念天塌地陷。
知道了真相,活着还有什么念想?
薛靖淮今日赴约,原是要在这场鸿门宴中反客为主,活捉香取弦,为他的朋友们报仇——万疆云丶横山雾屿丶林副官丶宁子……且万疆雪特别关照过,若是抓住了香取弦,切勿直接弄死,因受梦中的万疆云所托,他有许多话要亲口对香取弦说。
可是,偏偏在这时候,香取弦透露出叶青阑的下落。
薛靖淮死水一潭的心,突然激起千层浪,让他以为失去的一切,仿佛又有了回转的可能。
如果真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这样的龙潭虎穴,豁出去闯一次,又有何妨?
即使失败,也不过一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