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薛靖淮去意坚决,不想拖累任何人。谭副官非要跟着,被断然拒绝:“别胡闹!你看好了香取弦,我就不会有事。”
“可是……”谭副官欲言又止。
从方才香取弦的反应看,傻子才信鬼子会为了香取弦放过薛靖淮。谁不知道天皇的狗腿子剖腹成瘾,丧心病狂,连自己的命都说不要就不要,何况别人的?
说话间又有零星枪声传来,薛靖淮的心早就飞了,拍拍谭副官的肩膀,丢下一句“回去等我消息”,掉头就往后院跑。
一阵风似的掠过那个大哥,大哥冲他背影喊:“兄弟你咋又回来了?不知道里边危险啊?”
薛靖淮顾不上接话,一味狂奔,耳边呼呼的风,绕过院子东北角那丛摇曳的翠竹,正往月洞门里拐的时候,突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薛靖淮猛地刹住,双脚登时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卷地东风,树影婆娑,天色忽地阴暗下来,暮春的傍晚。
在一片幽黯天光下,叶青阑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月洞门下,绿杨阴里,一个伶仃的身影。
怀中抱着个熟睡的婴孩,怔怔地与他相望。
薛靖淮像被雷打了,呆呆杵着,手脚不自觉地发抖,浑身每一寸筋骨都绷紧了,是惊讶,激动,是噩梦初醒的心有馀悸,或许还有说不尽的委屈思念丶离愁别恨,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手脚无处安放,耳畔只听见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视线逐渐模糊。薛靖淮嘴唇翕动着,却哑了般说不出话,喉头滚动,胸中千言万语,发出的却是一声哽咽。
真到眼前了,他反倒不敢信,这活生生的丶全须全尾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真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吗?
他们中间好似隔着迢迢银河,薛靖淮刚才还健步如飞一心赴死,现在却宛如面对一个精致的泡沫,小心翼翼,不敢靠近,不敢大口喘气,更没有勇气上前伸手触摸。
手擡起来,又落下去。怕戳破了,惊醒了,发现是一场梦。
好半天,终于缓过来,轻声问了句废话:“青阑,真的是你?”
所谓近乡情更怯,或许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多年南征北战,大好光阴都献给了战场,留在西北边境,山海关外,可谁能明白,他最眷恋的故乡,其实只是眼前这个人。
只要能与他厮守,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在哪里都不重要。
听他傻气的一问,叶青阑轻轻点了点头,含着泪,抽搭了下鼻子,勉强露出笑容。
叶青阑虽然早就知道薛靖淮今天会来,但骤然相遇,却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也有劫后馀生的庆幸。毕竟,能活着逃到这里,他也经历了九死一生。
原来,徐孝棠得知香取弦今日设宴,叶青阑也会在此出现,认为这是除掉仇人的绝佳机会,便仗着跟香取弦的关系,一边要求参加,一边安排手下扮做服务生,打算找机会偷偷潜入楼上,把叶青阑做掉。
当然,如果香取弦在场,他不会自己动手。杀手已经买通,一旦刺杀成功,他把责任一推了事,完全不会影响徐家跟香取君的友谊。
只是没想到,宴席没能正常开始,香取君就被薛靖淮拐走了。
既然香取弦不在,那就另说了。
香取弦被绑架,徐孝棠喜出望外,平日这厮把叶青阑保护得密不透风,这回自身难保了,谁还能阻挡得了他?真是老天有眼!
徐孝棠料定香取弦这回不死也残,在楼里瞅着香取君挣扎无助的背影一寻思,当机立断,召集人马冲向叶青阑所在的房间。
这一刻终于来了,手刃仇人的机会来了!他惨死在叶青阑枪下的好兄弟,今天终于要大仇得报了!
徐孝棠带人破门而入时,叶青阑正抱着熟睡的薛玫,身边只有两个宪兵保护。
说是保护,实是看守,但无论如何,至少在关键时刻为他赢得了一线生机。在不到二十秒的枪战里,叶青阑亲眼看着两个宪兵为保护他中弹身亡,给香取弦尽了忠。
叶青阑没时间感慨,混乱中迅速把薛玫往沙发后头一塞,回身捡起宪兵掉落地上的枪,以茶几作掩体,与徐孝棠的人对射,打得屋里弹片乱飞火花四溅。合该他走运,在楼下的卫队冲上来之前,他随意射出的一颗子弹,竟然轰掉了徐孝棠半个后脑勺。
刺客很快被尽数剿灭,楼里陷入一种血腥的死寂。
叶青阑精神高度紧张,加上伤愈未久,累得靠在墙角,喘气都费劲。头上见了冷汗,脸煞白。
天可怜见,他竟然没有受伤,只是吓得不轻。
很快又振作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沙发后头找薛玫。
他以为薛玫肯定吓坏了,一看,薛玫卡在沙发底下,保持着被塞进去时别扭的姿势,还在呼呼大睡。
叶青阑赶紧把薛玫拽出来,脸贴着他温热软乎的脸蛋,紧搂着不撒手。
他奇怪薛玫今天为何睡得如此深沈?后来才知道,香取弦提前给喂了安眠药。
抱着薛玫,他想起了惊鸿一瞥的薛靖淮。
方才他在楼上也目睹了香取弦被绑架的一幕,那时隔着窗户,远远看薛靖淮那家夥一顿胡搅蛮缠,把香取弦玩得团团转。不禁莞尔。
都到这个地步了,也许相聚不会太远吧?
薛靖淮居然如此争气,他之前想都不敢想。
蓦地回过神来,此时薛靖淮一定还没走远,香取弦已经被绑走了,这些日本人还有什么理由强留自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抱起孩子,磕磕绊绊地飞奔下楼。
虽然离开时也遇到了一定的阻力,但鉴于他是香取君的娇客,矜贵不言而喻,宪兵们谁也不敢强留。更何况他给出的理由如此正当——他担心香取君的安危,要去救香取君!
宪兵们一听:叶先生快去快去快去,一切拜托您了!
种种经历,叶青阑不愿多说,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免得薛靖淮担心。
回程的车上,他抱着薛玫,跟薛靖淮并排坐在后座。
暮色渐深,华灯初起,长街上霓虹点点滴滴,车窗涌入微醺的晚风。薛靖淮觉得,恍惚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他奉命去接叶青阑出院的那个午后。
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在身旁,热乎的,鲜活的,会说会动的。他偷偷把自己大腿掐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从后视镜瞄了一眼驾驶座的谭副官,小夥一脸严肃地开车,目不斜视,对后座的他俩——尤其是那位之前只活在传说中的叶先生,一眼也不多看。
车里光线昏暗,薛靖淮听完叶青阑寥寥几句的叙述,不信他的脱险如此轻松,嘴上却说不出半句质疑的话,更不敢追问细节。
他清楚得很,叶青阑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遭了难以想象的罪,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得以回到他身边。可是,个中艰辛丶波折和滋味,他不敢问,怕自己冒冒失失的,揭开了叶青阑的伤疤。
永远不会探问。他想的是,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地对他好,加倍补偿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这才是有意义的。
目光虚虚落在叶青阑的侧脸,忍不住,想去牵他的手。
薛靖淮内心忐忑,犹豫,反覆考虑,还是发怵,怕冒犯了他,也怕冷不丁挨个嘴巴,毕竟多少年前就被打怕了。
可脑子还没想好,手就伸了出去。
硬着头皮,左手在黑暗中摸索,捋着叶青阑轻抚孩子的那只胳膊,一路向下,去触摸他的手掌,要与他十指交握。
叶青阑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力道不大,有点推拒的意思,但又不十分坚决。
薛靖淮挨了一下,动作停滞一瞬,却没有退缩,他的想法很单纯,不过想用一点肌肤之亲,来确认心上人实实在在的存在。
他执拗地,非要去握叶青阑的手。黑暗中的叶青阑似乎仍然想躲,微微挣了几下,可惜意志没他坚决,到底挣不脱,也就由着了。
摸到了。
冰凉的手掌,纤瘦的骨节,手掌边缘似乎有一片粗粝的伤疤,硌手,奇怪的触感。
再一细捋,发现手指头少了一个!
薛靖淮愕然,一瞬间,心仿佛落进了无底深渊。
莽莽撞撞地,他紧忙抓过叶青阑的右手,握在掌心仔细地看,冒昧地看,看得眉毛皱成一团。他倒抽了一口气,眼里光闪闪的,捧着那只手不知所措,想来想去,只好把它捂在怀里反覆摩挲,似乎那样就可以把疤痕抹去,让断指重生。
车窗外的街灯,赤橙黄绿,照得他脸上光影明明灭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叶青阑怕他惊到薛玫,示意他自己没事,他全然不顾,揪着心,巴巴地问:“你的手……”
之前天色太暗,他激动得上了头,居然一点也没注意到,叶青阑的手真与那具火场中烧焦的尸体一样。
稍一联想叶青阑所经历的痛苦,他的心碎了。
眼泪汪汪,咬牙切齿:“告诉我,是谁干的,我杀了他!”
叶青阑当然不能说,是自己干的。
“没事,我很好。”叶青阑很平静,“别担心。”
但说完也很感慨,师父没了,这个世上还有谁会真正为他担心,为他落泪呢?除了眼前的薛靖淮。
就这么一个知冷知暖的人,可不能让他伤心死了。
“别哭,我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吗?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们以后……”
后面的话,叶青阑好像就有点说不出口了,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羞赧。
薛靖淮擡眼,清澈的眼睛凝望着他,“你说以后……怎么?”
叶青阑脸皮薄,生平除了跟蔡淳,没对谁说过这种话,而且,他还有种难以启齿的卑怯——如今千疮百孔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跟薛靖淮说“以后”?
薛靖淮看到他的断指,痛心成这样,若看到他浑身的伤痕呢,是会痛心,还是会……恶心?
然而,转念一想,无论如今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已经错过了一次,他不容许自己再错过一次。
那些被囚禁的不见天日的日子,他不止一次幻想,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在什刹海上,在那个除夕夜晚,在杭州乡下的小院里,他们原本有很多机会,倾诉衷肠……
终于,他鼓起勇气,望着薛靖淮的眼睛:“以后咱们好好过。”
旋即别过脸去,有几分难堪的样子,找补了一句,“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没说出口的是,毕竟我现在不是什么好人了。
叶青阑想不出什么词形容现在的自己,一个瘾君子,遍体鳞伤,身有残疾,杀人凶手,落魄戏子……怎么配得上英俊潇洒丶战功赫赫的薛司令?
或许他们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
可薛靖淮一听就急了:“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愿意!”他急着分辩,怕叶青阑多虑,“我只怕你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为你去死都行!”
话说急了,黑暗中气红了脸:“你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怀疑我对你的心意!”说着他还厉害起来了,紧紧盯住叶青阑的眼睛,郑重其事且不容反驳地确认:“你听没听到?”
叶青阑躲过他炽热的目光,垂下头。
车厢里安静了许久,谭副官一声咳嗽。
叶青阑说:“听到了。”语调不太正常,声音有点发颤。
薛靖淮凑近了些:“你答应了?”
叶青阑点点头,“嗯。”
只这一个简短的回应,薛靖淮差点喜极而泣!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个回应,等他的人,也等他的心,今天终于——等到了!
他面对着这个得来不易的心上人,这个千疮百孔的灵魂,仿佛烈阳下手捧一抔雪,充满怜惜,满心爱意不知如何表达,激动而无措,最后涎皮赖脸地说了句:“既然答应了,那你让我……让我亲一口!”
叶青阑没直接同意,低着头,但也没拒绝。
薛靖淮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过他的脸,吻上去。
嘴唇和脸颊触碰到温热的水滴,微咸,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