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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8 章

启程的日子,定在西历六月二十四日——那是民国多少年来着?年头太久,记不清了。

总之,因着各种各样的事,耽搁了许多时日,叶青阑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但并未表现出来。可就算他不说,薛靖淮也能体察到,毕竟他也觉得只有回家才能安心,上海总非久留之地。

见谭副官身体好得差不多,便立刻安排动身了。先不回保定,直接上北京。

罗副官来电报,说商潜似乎是参加了什么秘密组织,已神秘失踪多日。两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姑父姑母为此都病倒了。

薛靖淮责无旁贷,必须更快去求戴总统出面。听说戴总统最近身体欠佳,隐约传闻,是被郑总监气得头风发作。

郑总监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戴总统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薛靖淮就算心里盼着他好,也不得不担心他随时撒手人寰,得趁老戴还健在,赶紧把事办了。

出发这日,天空灰蒙蒙,悬着阴沈的云,像酝酿一场雨,海风吹来,竟然带了点萧瑟的凉意。

为了给薛司令送行,车站已经提前戒严。

警卫营把站台围得水泄不通,所有来送行的客人都必须经过层层盘查,傅聿阁暂时接替了谭副官的工作,对薛靖淮的安全万分上心。

谭副官提前进了包厢躺着,听外边月台上叽叽喳喳,寒暄不绝,心里一股莫名的烦躁——自己只是病了,又不是残了,再说病已经痊愈,司令凭什么让傅聿阁顶他的缺?

但摸着良心,薛靖淮对他可太行了,他不能给薛靖淮找不痛快。他赌气地转过身,透过车窗朝外看去,上海有头有脸的商人丶政客丶军头丶帮会头子丶媒体大亨,形形色色,之前躲薛靖淮跟躲瘟神似的,现在纷纷现身——来送瘟神。

早盼着他走,终于要走了。

寒暄,送礼,道别,一口一个薛司令丶靖淮兄,挨个握手,有的拥抱,个别洋派的女士还要贴脸亲吻,薛靖淮烦不胜烦,努力保持着绅士的微笑,维持着司令的作派,心里恨不能拔腿就逃。

他没被吹捧得晕了头,他知道这些人敬的不是他,是他的权势,是他背后的戴耀廷,跟他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言语热情,心里冷淡,只想赶紧应付完这些油滑的老家夥,回家。

叶青阑领着薛玫站在他身旁,静静看他敷衍这些送行的人,心里忽地有种伤感,想起自己来上海时,下火车时,也是一个阴天,虽然没有下雨,但一样的阴沈丶黯淡。

一转眼,过去多少时日,自己也数不清了。难得那人众星捧月,明明什么都不缺了,却连性命都不顾,两度千里迢迢从北方追到上海来,只为带他回家。

终于要回家了。

发车在即,傅聿阁为了长官的安全,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送行的人们都劝退,退到警戒线以外去。

薛靖淮一边心不在焉地挥手,一边四下张望,人群里,没看见万疆雪。

“老万怎么没来?”他嘀咕道。

手下面面相觑,万督军来去如风,谁能知道他的行踪?

正在礼貌撵人的傅聿阁回头接话:“司令,我看了,万先生一直就没出现。”

“算了,以后他要是想我……”薛靖淮苦涩地笑了笑,有点失落,“让他上北边找我吧。”

他心里清楚今日一别,再见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万疆雪是绝不肯上北京的,而自己办妥了商隐的事,更要带叶青阑远赴重洋双宿双飞去,哪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的目光漫无目标地在人群里扫了一遍,心中无限感慨。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使他眼眶发酸。他动情地挥手,向在场送行的人告别,也向不在场的人告别。

再见,老万。再见,疆云。

“青阑,走吧。”薛靖淮揽过叶青阑的肩膀,轻轻推他一下,示意他先上车。

叶青阑见他怏怏的,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抱起薛玫进了车门。

薛靖淮不甘心地又等了几分钟——那天万疆雪明明说好要来的,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算了,可能是没缘分吧,确定万疆雪赶不上了,薛靖淮叹了口气,在警卫簇拥下,掉头走向敞开的车门。

警卫们守在车门两旁,傅聿阁已站在左边队伍打头处恭迎,身子挺得笔直,煞有介事地冲他敬礼:“司令请!”

薛靖淮还惦记着万疆雪,边往里走,边不经意瞥了傅聿阁一眼,只一眼,蓦地心里猛烈抽了一下。

那双眼睛——那个眼神,明明是不苟言笑的,严肃认真,公事公办的,却让他有种浑身发毛的感觉。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傅聿阁笑了下,仍是那张标致的笑脸。

可这一眼,搅得他脑海里没来由起了场风暴,一股彻骨的寒意流遍全身,手臂上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突然没来由地非常想看一眼叶青阑,于是连忙加快脚步,匆匆向车门走去。

正当将要走进车厢的瞬间,陡然一声清脆的枪响。砰!

只见薛靖淮身子一僵,双臂张开,几乎要扑倒,本能地抓住身边一个卫兵的胳膊,还未来得及卧倒,第二声枪响又起。

挺括的戎装上,后背转瞬开出两朵红湿的花,血腥气,火药味,薛靖淮感到心头一冷,恍如心脏被人掏去,而头脸上一阵绒绒的湿意,触感微凉,是天上下起了毛毛雨。

人群静了一瞬,爆发出刺耳的尖叫,方才还热情洋溢的送行客们,吓得惊慌失措,抱头鼠窜。

连中两枪,薛靖淮并没有倒下。

他扶着车厢冰凉的铁门框,慢慢回过头。

他看见,混乱人群中一个瘦小的灰色身影飞快地逃窜,像一只敏捷的松鼠,但很快被警卫团团围住,制服。

他看见,傅聿阁沈着脸走向那刺客,毫不留情当胸一脚踹过去。

那刺客挨了一脚,狼狈地挣扎着坐起来,绝望地抹了把沾满尘土的脸,夺过身旁一个士兵的佩枪,上膛,把枪管往嘴里一杵,饮弹自尽。

枪响的时候,薛靖淮还看见,他等待已久的万疆雪终于出现。

万疆雪拨开人墙朝他冲过来。似乎被他的模样吓到,张着嘴,满眼的惊惧和痛惜,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怎么说呢,他从没见过万疆雪如此失态——该来送行的人,还是来了。

薛靖淮想冲他笑一笑,却被一阵激烈的咳嗽打断,血从口中源源不断涌出来,开了闸似的怎么也止不住,衣服很快被打湿,失去本来颜色,只剩一片刺目的红。

身边乱作一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司令”,手忙脚乱地前来抢救,谭副官听见枪响就从病床上奔出来,急红了眼,却还能头脑冷静地指挥现场,命令下属找担架丶叫医生丶取消行程,还有赶紧找部汽车来,送司令上医院。

很快,薛靖淮被擡上担架。

随军医生赶来,在他身边蹲下,熟练地为他处置伤口。

薛靖淮仰面朝天,双眼无神地睁着,看向清冷灰暗的天空。

千丈高空上,云无声地翻滚,流动,轻柔的微凉的雨点,飘飘忽忽,绵绵密密,落在他的脸上。

天色逐渐变得灰黯,他感到,自己似乎即将死于一颗多年前射进胸口的子弹。

天上风云真似梦,人间岁月竟如流。世事一场大梦啊——可这么快就要醒来吗?

他不甘心。

晦暗的天光一霎暴亮,他的双眼放出精光,手也突然有了劲,一把抓住身边的谭副官,嘶嘶地大喊:“青阑!”

这时,他清楚地听见稚嫩的童声哭喊。

扭头,循声望去,他看见,薛玫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朝他扑来,不顾士兵的阻拦,趴在担架旁两手抓着他的前襟嚎啕大哭,夹杂在哭声中不清不楚的几个发音,似乎是“爸爸”。

薛玫白胖的小手乱扯乱抓,抓得巴掌上都是血,这么小的家夥,把自己哭得像要融化。薛靖淮想擡手摸一摸薛玫的头,却怎么也擡不起来了。

他艰难地擡起眼皮,目光上移,他看到,半明半暗的风雨里,杂乱人影交错之中,叶青阑伫立着,一动不动,一张辨不出神情的脸,俯视着他。

意识和视野加速沈入黑暗,他再也看不清了。但他确信,那是一尊无爱无憎的神明,正哀伤地俯视着他的信徒。

最虔诚的信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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