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一间房是么?”
“嗯,快点。”
松子缓慢而熟练地敲着电脑办理入住,一边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瞟着柜台前的男女两人。
这是一对过于不相称的组合,女孩一头黑发,高中校服,双手拎着提带式书包,一张清秀无妆的学生脸,自然恬静。而她身边的男人看起来约摸30岁上下,衣着随意,面容散漫,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角色,递出皱巴巴的零钱后,他正双手抱胸,不耐烦地在地上用脚打着拍子,拍子里隐含着迫不及待。
几分钟前,这对组合踏进了这间情人旅馆。东京暗面的小巷中隐藏着很多这样的旅馆,装潢简陋,色调媚俗,唯一的优点是便宜,松子就站在这个便宜旅馆的前台中,每天接待着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们,久而久之遍看燕瘦环肥,什么组合都见过了,还以为不会再对任何客人有什么惊奇。
可即使知道在东京的情人旅馆里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松子还是一面动手办理着业务,一面为这年轻的女孩感觉到惋惜,而后者此时正站在男人身后不远处,无聊地玩着自己的刘海,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她对着大厅的简单装潢左顾右盼,察觉到松子的目光后,向这边局促地笑了笑。
这一笑,倒让松子想起自己的学生时期。那时候不少女学生会仰慕成熟的社会人士,即便是那些实际上很糟糕的、混混一样的角色,在部分成绩优异的乖乖女眼中也有种敢于打破常规的脱俗气质,比同年级中戴着眼镜的呆板男生们更具备吸引力,这种失当的倾慕往往不会导致什么好结果,为此产生伤人甚至杀人事件的案例也有不少,说到底只是特定认知下的错配。
松子在这里工作几年颇有感慨,与这间便宜旅馆相宜的是,来这里打发夜晚的人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往往廉价。“这种事情,年纪不到是看不透的吧。”,松子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把房卡递给了这个男人。
男人拿了房卡,眉眼之间的兴奋似乎流溢出来,像是肉食的褶皱间泛起油花,分外刺目,他转身招呼了一下女孩:“小和花,走吧。”随后手揣着兜,迈开吊儿郎当的步子先行上楼去了。
“啊,好了么?来了!”
脆生生的声音,干净明快,那个名叫和花的高中女孩随后跟上,“哒哒哒”的一串脚步听在耳中很轻盈,似乎期待非常,引得松子忍不住回头,目光追着她的脚步,只看到低袜的纤细小腿跳荡在楼梯上,像两节白生生的竹笋。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上,松子又转身趴回了柜台前,打算继续打盹。
即使是这样深的夜晚,门外仍然灯火不息,车流尾灯的光芒在她朦胧的睡眼中拖出长长的尾巴,像一片飞经世界的流星。
这是松子从乡下来城市里打工的第三年,三年里她走马观花地见识了无数前来开房间的组合,在无聊的重复中已经对一切事情都感到麻木,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组合都可以保持明面上的视若无睹。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想,东京是个吃人的怪兽,今晚或许又要吃下一个女孩,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过是以貌取人,或许是自己杞人忧天……前台是一份相对忙碌的工作,但值夜班时难免会有这样长时间的清闲,容许她在这里守着柜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有点犯困。
这是某种不同于睡意的疲倦,似乎来自身体最深处,大厅的挂钟“哒”、“哒”地轻响,她莫名回想起自己家乡镇子上的小河,那时候她穿着朴素的连衣裙把脚伸进河里踢水,男孩女孩们嬉笑的声音在不远处来了又去地奔跑着,忽远忽近,干净温和的阳光透过树上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柔软的风拂过她的脖子,那时长大对她来说无比遥远……
“呀啊!!!!!!”
尖锐恐怖的尖叫声划破凌晨的夜空,松子猛地一惊,从半梦半醒中骤然站起身来,椅子被她带倒了,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一连串“当当当”的噪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听得人心头又是一紧。
店长也从后面休息的房间里冲了出来。这间店的店长也是彻夜值班的,不同的是松子必须守着前台,但店长能在前台后面的休息室里休息,为了处理突发状况,他小憩时和衣而眠,不敢脱衣服,松子看到他的衬衣和领带都睡得发皱,濒临谢顶的发丝正杂乱蜷曲着。
“出什么事了?!谁在喊?!”,店长出来后急忙问着惊魂未定,正把椅子扶起来的松子。
松子茫然而惊恐地指了指楼上,店长马上噔噔噔地上楼去了,这种入住手续简洁的灰色爱情旅馆常容易出些棘手的事,轮班的店长看似能休息,其实也睡不踏实,脱发不过寻常,久而久之甚至有神经衰弱的危险。
松子跟着他上楼,转过拐角就看到二楼的清洁阿姨面如土色,满脸泪花,跌跌撞撞几乎是爬着往外走,在情人旅馆走廊昏黄暧昧的灯光里,在喜庆而廉价的大红色地毯上,这一幕就像她刚从地狱逃出来一样瘆人。
店长两步上去扶住她,问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那位阿姨抖得像癫痫病人,不住地脚软欲跪,在店长的搀扶下才倚住墙勉强站着,她用力指指身后,上下牙齿打着架,字句从牙缝里带着哭腔模模糊糊地往外蹦:
“死人……有死人!”
听她这么说,松子心中猛的一凉,寒意从尾椎直冒上天灵盖,本就急促的心跳更加不受控制,店长也全身一颤,声音顷刻嘶哑起来:“在哪儿?”
“前面……前面!215!快让我出去……快让我出去!”
阿姨跌撞着从二楼离开了,店长和松子面面相觑,犹疑起来,随后店长面色铁青,咬了咬牙:
“松子,我们去看看!”
松子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脚下却机械般地跟上了店长。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出事的是哪里,此刻,整体昏暗的楼道里所有房间房门紧闭,只有一个房间大开着门,里面透出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一方地面,在昏暗的长廊中是那么醒目,从进入二楼开始,空气中就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他们瑟缩着来到215的房门前,谨慎而颤抖地探头去看。
赤裸上身的男人面朝下趴在包间的地板上,下半身被床遮挡住了,他整个人泡在地上的血中。松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简直蓄成了一汪水池,水池一路蔓延到了门口,浸透了门口的廉价地毯。这里的血腥味重得像是屠宰场深处那种新杀的畜生堆积清洗的地方,熏得人几乎要吐出来。
“呕……”
松子弯下腰在楼道里干呕起来,眼睛也随着干呕酸涩不已,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中,她忽然想起来,215房间的房客似乎就是那个临近午夜时来的女高中生和她明显年长的男伴。
她叫什么来着……和花?
……
在警笛的长鸣声中,情人旅馆内一阵嘈杂,间以女性的惊叫声和似乎是警察的呵斥,可以想见旅馆或许在清场。而在这样一片乱象之外,相隔一条街的路边,女孩慢条斯理地行走在阴影之中,用手在自己脸上摸索着什么。
如果松子此时能站在她面前,恐怕会吓得发出比那个清洁阿姨更尖锐的惊叫。随着将自己脸上薄如蝉翼的一层东西撕下,那个腼腆乖巧的“和花”完全变成了另一张脸,同样的青春靓丽,但要冷清和淡漠许多,像是从生活规律的乖女孩变成了少女杀手或者是玩乐队的酷girl,看人时总是眼高于顶。
她捏着自己的袖子仔细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气味后,柔软的眉头舒展开来,只是仍然面无表情。
这张脸如果能笑起来,即使在莺歌燕舞的早春里,也会在人群中乍起一抹亮色,但她的眉宇间似乎一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愁,这忧愁让她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她的气质已然超出了她的年纪,她的灵魂比身体更成熟……甚至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