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川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但她像是被问住了，也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在沙发靠背上舒舒服服地扭了扭，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后从鼻子里长长出了口气，“嗯……”，不知道是默认，还是无声反对。
气氛再次从热闹中沉默下去，朝歌眯着眼睛喝着茶，腰背挺直。即使在翔子和哀川之中，她也无疑占据着气质的上风，那不是什么故作姿态，而是长久熏陶下的自然而为，仿佛与生俱来的积习。
陆子余想起以前看过的那种写贵族的书和电影，里面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们都好不光鲜，即使腰上勒出血痕也要穿上紧致的束腰，即使平添上衣的重量，也要垫上黄金的领撑。
他不禁暗暗为这位牧野学姐的挺拔姿态所折服，无论何时都要求自己风度翩翩，挺拔高贵，这样的人生其实会很累吧。
但这世上就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坚持啊，即使很累很累……
翔子的眼睛在对面沙发上相距一个身位的这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对于称呼的敏感其实不仅在于日本，全世界都是有的，称小名和称大名理所应当地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亲密度。她发现了从他们俩进门开始，陆子余就一直管小唯叫哀川了，以一个几小时前才认识的身份而言，直称姓氏是不是太快了？可是小唯自己都没说什么……啊，难道是他不清楚日式称呼？但是“牧野学姐”和“生天目同学”又叫对了……
翔子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对哀川唯此人，称呼上的亲密度差不多以哀川唯同学/小姐——哀川同学——哀川——唯——小唯为顺序递增，她目前没有外号也没有男友，以翔子最常使用的“小唯”为最亲昵叫法。
所以他俩出去就这么一会儿到底干了什么，直接从五级称呼蹦到三级……
“呃，话题是不是飞的有点远？”，在这忽然有点感伤的气氛里，似乎只有翔子理智尚存：“我们不是要说庄颜是不是特工的问题么？”，
“是哦，好像发散得有些远了……不如我们接下来设想一下庄颜作为普通人被选中时的情况？”，哀川也直起身来，神情又活泼了起来：“翔子先来。”
翔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挑了挑眉头，表情挑衅似的：“来吧？”
“咳咳，前文省略，总之生天目翔子小姐，你愿意接受这份伟大的任务，去往罗辑先生身边帮助他完成他的使命吗？”
“他要做什么我都必须答应吗？”翔子摆出一副天真可爱相。
陆子余心里吐槽道翔子同学你本来就很天真了，再装天真面相看上去就有点清澈愚蠢了……这话有些冒犯，至少得等以后混熟了再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罗老师不就喜欢这样清澈愚蠢、令人心碎的天真么，坏了，好像被她演明白了……
“还请尽量不要违背。”
“诶——可是人家有男朋友耶。”，翔子在刻意控制了自己的智商后，说话愈加可爱。
“相信你的男朋友也会理解的。为了人类整体的存续，有时我们不得不做出个人层面上的一些牺牲，但请你相信，这些付出最后一定都会有成果，人类会记住你们的名字。”，哀川直视着翔子，平静地从沙发上微微探身，在谈判中这是轻度施压的姿态。
喂喂你怎么这么熟练？陆子余心中槽意狂喷，这种宏大叙事，这种“相信你们能理解”，太老辣了吧姐姐？你真是高中生吗？感觉下一句话就是“你男朋友要是执意不体面我们只好帮他体面体面了”那个意思啊！
“这位罗老师做什么都无所谓吗？”
“一般而言，是的。具体的更多内容，你在见到他后会由他转告给你。”，哀川的表情严肃，陆子余觉得作为谈判真是无可挑剔，只差一身黑西装了。
“我要去那里多久啊？有休假吗？我的父母怎么办？”，翔子表情天真，继续想着各种忽然被选中后可能会问的问题。
“你父母的赡养工作会由pdc旗下的专门机构进行负责，他们本就是知识分子，现在更会得到优渥的终生保障。”，哀川叹了口气，像是很累的人得到短暂的歇息：“生天目小姐，我得很抱歉地告诉您，从pdc成立开始，不，从三体文明的存在被确认的那一刻开始，人类就已经被迫变成了一个集体，这个集体里的每个人，都不得不为了存续做出或许以当前道德看来残忍的决定。实际上在来找您之前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在地球的各个地区之间疏通组织关系，两个多月比我过去四十多年见过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她换了换手的位置，再叹口气，“诚然罗教授是个不错的人，但我个人心中是希望您不要接受这份工作的，因为这不像是升学或者择业，罗教授是已经站在人类和三体视线中心的人，这无疑是十足危险的，您未来会遭遇什么，我们谁都无法预测……把这样的重担不得不交付在您这样20岁出头的女性身上，坦白而言是我们的无能。”
不是，这话术怎么越来越高明了？！陆子余看得心惊胆战，连欲擒故纵和以退为进都用上了？他毫不意外如果翔子真的傻傻地说那我不去了，接下来只会是换个比哀川更有威严的人进来，说：“真不去了吗？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但是很真实，她们认真的演绎甚至真实到让人微微冒汗，他心里开始对哀川唯这个女孩好感更甚。
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大概也就不过如此吧？循循善诱的劝说、不由自主的牺牲，残酷的人外战争世界仿佛忽然降临这间学生会室，翔子在哀川灼灼盯视的目光下沉默了，她在膝盖上双手绞着手指，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如面壁者这样的使命，在授予前绝不可能征求被授予者的意见，如果庄颜是普通人，在面对来寻找自己的小队时，她大概也从无拒绝的余地。
在人类存亡面前，一切都会且应当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械般的冷硬和效率，这世界从来如此。
“啪、啪、啪……”，朝歌先拍起手来，脸上是赞许的神情，一副本台评委表示认可的样子，随着这几声拍手，哀川脸上的疲惫和凝重，翔子脸上的纠结和悲伤都如水溶在水里般消散无踪，她们的神情重新轻松起来，压抑的气氛散去，仿佛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个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