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汉卿归来时,天色已然暗沉。他踏入屋内,未及开灯,便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有人。那人的气息并未隐匿于隐蔽之处,而是平稳地散发自沙发方向。潘汉卿心中了然,知道是李宁玉回来了。
“回来了。”潘汉卿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下开关,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顾小姐怎么样了?”
李宁玉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听到潘汉卿的问话,轻声回应:“醒了。”
“醒了就好,没什么大碍吧?”潘汉卿松了松领带,在一旁坐下,神情中透露出几分关切。
“嗯,只是医生说,可能会留下不少的疤。”李宁玉的语气里满是惋惜,仔细听,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潘汉卿目光闪烁不定,凝视着李宁玉,问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宁玉的目光终于转向坐在对面的哥哥,轻轻苦笑一声,说道:“我也不清楚,我已经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了。从决定从事这份工作起,我就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连死法都设想了成百上千种。我原以为,我的一生都会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与死神共舞。”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已经无所畏惧。”
潘汉卿看着李宁玉,心中明白,她曾经确实如此。但自从他以丈夫的身份踏入裘庄赴宴的那天起,便察觉到李宁玉有了变化。她心中的信仰依旧坚如磐石,可内心不再仅仅被信仰所占据。
“因为顾晓梦吗?”
“我希望不是,我原本也以为不是。”李宁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疲倦与无奈。
潘汉卿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脑海中浮现出那几张详尽周到的字条,说道:“或许,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只是让你活着。”
潘汉卿离去后,宽敞的客厅里只剩下李宁玉一人。她依旧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透过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光辉,四周寂静无声。
活着吗?
没有人天生就想死,从来不会有人真的渴望死亡吧!更多的是在这乱世的洪流中苦苦挣扎,最终却只能无奈地走向死亡的人。
那么顾晓梦呢?她一次次挑衅龙川肥原,主动承认自已就是老鬼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自已会死吗?
李宁玉习惯性地将手搭在臂弯处,忽然想起,顾晓梦似乎也有这个习惯。她们,究竟是谁受了谁的影响?
顾晓梦在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素描本,几乎都快忘记这是自已的东西了。她下床,从桌子上拿起素描本翻开,竟意外地看到了自已的画像,足有十几张。
密码船上的自已、裘庄之中的自已,还有昏睡中的自已,毫无疑问,这些画像皆出自李宁玉之手。
顾晓梦从不觉得自已是个美人,尤其是在遇见李宁玉后,世间再无好看之人能入她的眼。但此刻,看着李宁玉的画,顾晓梦第一次觉得,自已或许也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
想到这儿,顾晓梦轻轻笑了。她把速写本上下颠倒,又从后面翻开,还是一幅幅素描画,不过数量不多,只有几张,都是顾晓梦笔下的李宁玉。
密码船上病倒在床上的李宁玉,与金圣贤唇枪舌剑的李宁玉;司令部里埋头破译的李宁玉,被潘汉卿打耳光后捂着脸垂着头的李宁玉;裘庄里为顾晓梦改礼服的李宁玉,为顾晓梦弹钢琴的李宁玉。
最后一张是躺在解剖台上的李宁玉,双目紧闭,身上盖着白色的布单,只露出头和一只手在外边。旁边是身着绿色军装的顾晓梦,一只手紧握着李宁玉露在外面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枪抵在自已的太阳穴上……
顾晓梦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随后深吸一口气,猛地合上了素描本。顾晓梦画的,都是她记忆里上一世的李宁玉,只有这最后一张,是今生的顾晓梦给自已的结局。如果她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李宁玉,那么与她一同离去,便是顾晓梦为自已做出的唯一选择。
可她终究还是护住了李宁玉,也护住了自已。
顾晓梦走到窗前,望着高悬在天上的明月,喃喃自语:“真好,玉姐……”
顾晓梦依旧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李宁玉,但她清楚,自已如今的态度会让李宁玉感到不安和难过。她不愿让李宁玉不安,更不舍得让她难过。
“晓梦,爸爸可以进来吗?”顾民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
顾晓梦起身亲自去开门:“爸爸。”
“好点了吗?”
“都是些皮外伤,已经没事了。”顾晓梦挽住顾民章的手,脸上挂着笑容回答道,“您这么晚才回来?”
“商会里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听密斯赵说,你让宁玉回去了?”
顾晓梦点点头:“她在这里休息不好。”她稍作停顿,又补充道,“我也是。”
顾民章看着女儿,微笑着问道:“她走了,爸爸可没觉得你能休息好,不然怎么都这么晚了还没睡?”
顾晓梦微微噘嘴:“爸爸!”
“晓梦,爸爸觉得很愧疚。你已经长大了,可作为你的父亲,我对你的成长历程却知之甚少。”
顾晓梦再次挽住顾民章的手臂,说道:“我知道爸爸的心里不只有我,还有全中国更多的孩子,您有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那是您一心向往之事。作为爸爸的女儿,我对您,唯有骄傲与支持。”
顾民章笑着拍了拍顾晓梦的手:“晓梦,你能告诉爸爸,你是怎么想到那些事的吗?”
顾晓梦转头看向顾民章,把手抽出来,又走回窗前。许久之后,她开口说道:“爸爸,我要告诉您的事,以您的阅历恐怕都未曾听闻,堪称奇谈。但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您会相信我吗?”
“相信,只要是你说的,爸爸都相信。”
“好。”顾晓梦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顾晓梦讲述了自已重生的故事,只是隐去了上一世很多自已对李宁玉的复杂态度。她讲得很快,十几分钟便将这个离奇的故事叙述完毕:“所以,我才会知晓许多事情,并非您不小心向我透露过什么,只是因为上一世的我经历过。”
顾民章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如此离奇之事,而且还真切地发生在自已身边,发生在自已女儿身上。但正如顾晓梦所说,尽管此事听起来匪夷所思,顾民章还是选择相信,也不得不信。
但随后,顾民章便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所以你精心策划了这么大一个计划,就是为了让宁玉活着走出裘庄吗?”
顾晓梦抿了抿嘴,随后点了点头:“我得向您承认,再次活过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玉姐好好活着。”
顾民章沉默了,他早已看出顾晓梦对李宁玉的特殊情感,也曾猜测过其中的可能性。而顾晓梦这一番话,无疑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见顾民章不说话,顾晓梦又说道:“爸爸,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了。”
顾民章抬起头,看着眼眶已然泛红的顾晓梦,想到她那奇特的经历,不禁叹了口气:“爸爸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不结婚就不结婚,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是我的女儿,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是爸爸唯一的女儿。”
顾晓梦嘴角微微颤抖,扑进顾民章怀里,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爸爸”,然后低声抽泣起来。
终于有人知晓了她的秘密,终于有人能分担她这份难以言说的心情,顾晓梦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委屈。
顾民章紧紧地抱住顾晓梦,听着她的哭声,心中亦是万分心疼。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女儿该承受了多少煎熬啊!
第二天,李宁玉便回到了剿总司令部。金生火死于裘庄,李宁玉顺理成章地晋升为机要处处长,而她原来情报科科长的职位,自然就由顾晓梦接任。就连军衔也直接连升两级,李上校变成了李少将,顾上尉成了顾中校。
李宁玉的物品并不多,整理之后,两个文件袋便装下了所有要带走的东西。只有顾晓梦送的那盆君子兰,由于长时间未浇水,叶子已失去了往日的鲜活。
李宁玉正打算把花一并抱走时,王田香来了。
“李科长……不不不,应该叫李处长了,我来,我来帮您搬。”
“多谢王处长。”
可最终,还是李宁玉自已抱着那盆花,王田香手里捏着两个文件袋,跟在李宁玉身后,朝处长办公室走去。
将东西放好后,李宁玉开口问道:“王处长有什么事吗?”
“哦哦,是这样,出裘庄那天不是把龙川的尸体收起来了吗?后来找了医生给……”王田香做了个检查的动作,接着说,“没发现什么东西,我跟张司令汇报过了,觉得您当时也在场,也算当事人之一,就想着也告知您一声。”
“多谢王处长。”
王田香脸上堆着笑,搓了搓手:“那个……听说顾小姐昏迷了好几天,不知道现在醒了吗?李处长想必去看过了吧?”
李宁玉闻言,从桌后抬起头,语气一如往常:“王处长,这里是司令部,没有什么顾小姐,只有顾中校和顾科长。另外,出裘庄当夜我确实在顾宅留宿,但那时顾科长还在昏睡中,我并不清楚她如今是否已经醒来。如果王处长实在想知道,不妨亲自去顾家看看。现在我还有工作要忙,王处长请自便。”
王田香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离开了。李宁玉看着门关上,才起身去给那盆君子兰浇水,还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花盆和叶子上落下的灰尘。
敲门声再次响起,李宁玉转身喊了一声“进”,吴志国便推门而入。虽然他脸上还带着伤,但看上去已然无恙。
李宁玉见是他,目光微微一闪,没有说话,转过身又去擦拭那盆花。
吴志国并不在意,自顾自地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样?”
“我很好。”
“顾晓梦呢?”
李宁玉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面对着吴志国,静静地看着他:“已经醒了。”
“早在密码船时,她就和我说过不会害你。在裘庄我们之所以会合作,原因只有一个,她会让你活着离开。”
李宁玉目光平静,淡淡地说道:“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原本低着头的吴志国抬起头来:“只要你能活着,我做什么都可以。至于顾晓梦,你问我是得不到答案的。”
李宁玉顿时沉默了,她也想去问顾晓梦,可顾晓梦却不愿见她。
她不想见到自已。
李宁玉猛地转过身:“吴队长没事就请离开吧。”
吴志国也没有多做停留,起身准备离开,在打开门的前一秒,又开口说道:“我佩服她,也羡慕她,她有资格得到她想要的。”
李宁玉望着那盆花,愣愣地出了神。为什么突然间,每个人都开始关心顾晓梦?每个人都在夸赞她、赞美她。
为什么只有自已不能?
李宁玉忽然想起她离开顾家那天顾晓梦说的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回桌子后面,开始投入工作。
玉姐,我们司令部见。
好,我们司令部见,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