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玉搬来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顾晓梦床边，目光自始至终都紧锁在她脖颈上那道掐痕上。此时此刻，李宁玉心底才涌起一阵后怕。倘若当时王田香没有及时推门而入，顾晓梦或许真的会命丧龙川之手。
顾晓梦，是世上最傻的人。
房门再度被推开，密斯赵的声音传来：“李小姐，有您的电话。”
李宁玉心里清楚，这电话必定是潘汉卿打来的，且毫无疑问正被监听着。她略作思忖，刚欲开口，却下意识回头望了眼仍昏睡未醒的顾晓梦，终是起身，与密斯赵一同离开了房间。
跟随密斯赵来到顾民章的书房，李宁玉与顾民章目光交汇，顾民章心领神会，伸手拿起尚未挂断的电话，说道：“潘先生，作为过来人，我想劝你一句，夫妻之间若是总是针锋相对，是难以携手走过一生的。李科长才脱离险境，潘先生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暂且忍耐一时之气又何妨呢？今夜我就擅自做主，留李科长在寒舍留宿，也好让她帮忙照料一下小女。”
潘汉卿与李宁玉的关系，除了曾进入裘庄的人知晓，其余人一概不知。以潘汉卿的身份而言，若不打算就此离开杭州，那么与李宁玉对外继续以夫妻相称，无疑是最为妥当的办法。
挂断电话后，顾民章坐回桌后，说道：“坐吧。”
“东西我看过了，虽说我略知一二，但毕竟并非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既然眼下暂时没有问题，还需要你进一步补充完善，才能送出去。”
李宁玉轻点下头，依旧保持沉默。
顾民章轻叹一声：“你不必太过自责，这是晓梦自已的选择。”
李宁玉闻言，嘴唇微微抿起。顾民章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纸条，连同放大镜一并放在李宁玉面前，说道：“这便是晓梦留在家里的，想必潘先生也跟你提过了。”
李宁玉逐张拿起纸条，仔细端详。看着看着，心中的惊讶愈发强烈，看完后，竟感到手心微微发凉。顾晓梦，竟然在踏入裘庄之前，就已精心谋划了这样一份脱身计划。纸条上详细记录着龙川的秘密、潘汉卿的真实身份、老鳖和老鹰的背叛，还说明了该如何找到他们，以及怎样解决他们。甚至连潘汉卿提及的那支针剂，其编码、样式，都写得一清二楚。
顾晓梦让潘汉卿设法通过日军司令部，向鹫巢铁夫发送秘密电文，暗示龙川有异，使那位侯爵大人提前对龙川产生怀疑。同时，炮制龙川派发假电文的手段，伪造重庆方间谍孤舟已在南京潜伏许久，并收买、拉拢大批南京高官的密电，故意让鹫巢铁夫和松井截获。如此一来，鹫巢铁夫必然会找身为经济委员会副会长的顾民章帮忙调查此事。
只要顾民章能够名正言顺地介入，许多事情便无需顾晓梦再多做交代。
还有那些作为信号的烟火，顾晓梦写道，若一切准备就绪，就在她生日那天，照旧为她燃放烟花。
“很不可思议，对吧？”顾民章注视着李宁玉，“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这是我女儿留下的。我知道她聪慧过人，但我从未想过，在那些我未曾留意的时光里，晓梦已然成长为心思如此缜密细致的人。”
“当我看到晓梦提及以烟火为号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知晓了‘地狱变’计划，可我从未向她透露过只言片语。”
“晓梦她，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李宁玉终于开口问道。
顾民章点了点头：“没错，不仅是你，还有我。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从未向她透露过任何相关信息。她是我的女儿，她站在我面前，第一次用那样郑重的语气对我说：爸爸，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都是您的女儿。我姓顾，顾民章的顾。我选择相信她。”
李宁玉瞥了一眼摊放在桌上的纸条，说道：“我也相信她。”
话一出口，李宁玉自已却愣住了。从密码船到裘庄，顾晓梦无数次对她说：玉姐，你信我，玉姐，你一定要相信我。李宁玉也回应了许多次相信，可那时，真的只是流于口头的表达而已。
她不禁思索，倘若顾晓梦听到自已刚刚这句话，是否会感到开心。
大概不会了吧，这份迟来的信任，又有何意义呢？
李宁玉只觉心口堵得慌，她深知，自已真的亏欠这个女孩子太多太多。
“宁玉。”顾民章忽然开口，唤着她的名字，“我这个女儿，自幼娇生惯养，后来又出国留学，在国外待了好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在一夜之间成长至此，我这个做父亲的，一无所知，也毫无头绪。每个父母都疼爱自已的孩子，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并非一个称职的父亲。虽说我不知道她为何不愿意见你，但我能看得出，她对你的感情与众不同。在不影响你生活和工作的前提下，如果你愿意，请你日后多多关照她一些。”原本背对着李宁玉站立的顾民章，缓缓转过身，眼眶微微泛红，“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向你提出的请求。”
“好。”李宁玉毫不犹豫地应下，稍作停顿后，又补充道，“顾会长，我可以在这儿住几天吗？”
“晓梦睡着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
“等她醒了，我就离开。”
顾民章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李宁玉的肩膀：“她迟早会向你倾诉的。”
李宁玉离开顾民章书房时，瞧见顾民章将那几张纸条付之一炬。
顾晓梦昏睡了整整两天才悠悠转醒。她缓缓睁开双眼，愣神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已正身处家中的房间。她猛地屏住呼吸，旋即又放松下来。这已不是那糟糕的前世，而是重生之后，她第二次从裘庄平安归来，并且这一次，还有李宁玉相伴。
李宁玉。
顾晓梦发觉，仅仅是想到这个名字，心口便开始隐隐作痛。她拒绝李宁玉和自已一同回顾家，还告知父亲不要让李宁玉来见自已，只因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李宁玉，或者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已内心的情感。
若说李宁玉是她此生难以割舍的执念，那么龙川肥原便是另一个如影随形的执念。自重生以来，顾晓梦每时每刻都在盘算着如何除掉龙川肥原。然而，当她真的站在龙川肥原的尸体旁，看着他的鲜血在脚下蔓延开来时，顾晓梦却突然有所领悟。
像龙川肥原这般心狠手辣之人，也有着自已的软肋，也有着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
更何况是李宁玉呢？
前世的李宁玉，为了使命，为了信仰，毅然赴死，又何尝不是为了她顾晓梦而牺牲呢？“地狱变”计划堪称完美无缺，可李宁玉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态度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前世，父亲曾问过她，对李宁玉，究竟是羡慕，还是嫉妒。她当时的回答是恨。
但其实，不仅仅是恨，还有深深的怨。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顾晓梦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淡忘了怨恨的滋味，在无尽的思念、悔恨与愧疚中，度过了一生。
重生一世，她发誓要与李宁玉同生共死。可再度目睹龙川的尸体后，顾晓梦才如梦初醒，原来在自已内心深处，从来都不是渴望与李宁玉同生共死，而是一心只求她能好好活下去，即便代价是自已的生命。
顾晓梦不禁质问自已，这样的自已，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李宁玉以死换生呢？
前世的她单纯得近乎傻气，根本无法参透李宁玉的心思。而这一世，李宁玉虽能明白她的所作所为，却无力阻止。如此看来，自已才是那个更为自私、更为恶劣的人，不是吗？
顾晓梦精神好了许多，靠在床头，正喝着密斯赵端进来的汤：“密斯赵，这汤味道真好，你之前怎么没做过呀？”
“以前你也不太爱喝汤呀。”密斯赵微笑着回应。
顾晓梦扭头，对着密斯赵甜甜一笑，却不经意间瞥见玻璃门上投射出一个人影，那人就静静地伫立在门外。顾晓梦的笑容瞬间凝固。
密斯赵见状，也朝门口望了一眼，神色间有些为难：“晓梦……”
顾晓梦轻轻摇了摇头：“让她走吧。”
密斯赵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李宁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密斯赵轻声说道：“她说，让你走……”
李宁玉浑身一僵，侧头向房间里望去。只见顾晓梦并未看向她，脸上神色平静，正小口小口地喝着手中的汤。
李宁玉紧紧攥紧拳头，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对着密斯赵微微点头，转身缓缓向外走去。
李宁玉本就生得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此刻眼眶泛红，更添几分楚楚可怜。密斯赵见状，心中不禁有些不忍，转过头正想呼唤顾晓梦，却被顾晓梦抢先一步开口。
“玉姐。”
李宁玉猛地停住脚步，一滴眼泪恰好落在她两脚之间的地板上。
“我们司令部见。”
“好。”李宁玉轻声应道，没有再回头，迈着大步决然离去。
在顾晓梦昏睡的这两天里，李宁玉片刻未曾离开她的房间。所有事务，她都亲力亲为，夜里便在顾晓梦房间的沙发上凑合着睡。第二天，顾民章得知此事后，坚持要求她也睡到床上去：“晓梦的床睡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你要是不愿意，就去客房睡。姑娘家的，怎么能总睡沙发呢。”于是，在后面的两天，李宁玉也睡到了床上。
然而，大多数时候，李宁玉都难以入眠。床头的欧式台灯彻夜亮着，她就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熟睡的顾晓梦，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与顾晓梦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让她体会到了太多从前从未感受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情感。
“顾晓梦，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在这一个个难以成眠的夜里，李宁玉无数次轻声呢喃着这个问题，回应她的，唯有顾晓梦那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李宁玉时常会伸出手指，隔空描摹顾晓梦的轮廓，最后总是忍不住想要在她高挺的鼻尖上轻点一下。后来，李宁玉从顾晓梦的桌上找到一个素描本，原本只能画在空气中的轮廓，终于落在了纸上。
后来，顾晓梦醒了。而李宁玉，直到离开顾家，都再未踏入那个房间一步。
坐在车上渐行渐远的李宁玉，从前排的后视镜中，望着逐渐远去的顾宅，心中渐渐明晰，原来不知从何时起，顾晓梦已然悄然取代了破译工作，在她心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于她而言，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只要顾晓梦安好，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