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紧接着高元就被紧紧搂在怀里。“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林琰的大手将他小小的头颅包裹其中,轻轻地抚摸着。
得救了。他应该高兴,应该喜极而泣,但是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马荣丰在火中挣扎的痛苦□就从身后传来,刺鼻的浓烟又接踵而至,这一切都像大石一样压在他心里。他得救,不是因为他机智,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是因为另一个人选择了死亡。
高艺干咳一声,硬生生地把他们两个扯开。“火势大了,快走。”面无表情地说完,他瞪了高元一眼,然后夹在两人中间,不让他们靠近。
牛二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声对林琰汇报:“我们找到那个老人了,他躲在西边的山洞里。”这时他才注意到高元正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县令老爷你没事了?那个恶徒呢?”他转着脑袋说,“着火了?我去叫他们回来救火。”
“不用了。现在就叫人带着村长一起上船,记住,一定要严加看管,他是杀死张大力和他自己妻子的凶手。他们的尸体应该埋在渡头附近,叫其他人仔细搜寻。”高元对牛二吩咐道。村里的状况他比较了解。这些房子为了行走方便都用木质的长廊连接起来,恐怕他们尚未熄灭火头,火势就会蔓延到全村。这里已经没有挽救的价值,如果有衙役因此受伤就得不偿失了。
“是。”牛二应承一声,又匆匆的跑开了。
“村长为什么要杀张大力?”林琰问。
高元垂下眼睛,想起了马荣丰的控诉。“村长把当年献祭的女子救出来藏在自己房间的下面。张大力到的那天,那个女子恰好去世。他看到了村长和马荣泰一起埋葬那个女子的尸体,因此被杀。村长对马荣康说是为了给那个女子陪葬,但是我认为他应该是害怕张大力说出有关那个女子的事。”
林琰听了不禁皱起眉头。“张大力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宁杀错不放过。”高元摇摇头,闭上了眼睛。他不明白那些仅仅因为毫无根据的怀疑去杀人,就算证实了对方的无辜,仍然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的人是怎样被称为“英雄”的。杀害孩子的父亲,夺去女子的丈夫,他们成就的所谓“大业”,究竟是为了谁?
“有话上船再说吧。”高艺板着一张脸说。他的火气跟村子的大火不相上下,如果不是高元伤得很重,而且又没有别人在场的话,他恐怕早就冲林琰挥拳了。
可是林琰似乎完全不明白高艺为什么生气,还越过他对高元说:“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高元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冒出一身冷汗。他连忙干笑两声,打马虎眼说:“哈哈哈哈,不要开玩笑嘛。”
林琰一脸困惑,低声辩解道:“我没开玩笑。”高艺也不买他的账,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赖账战术完败。
“我自己能走。”高元有气无力地说。
三个人在诡异的沈默中上了船。高元被安置在船舱的房间里,高艺端来了一碗白粥和几样小菜给他。他本来想问林琰在哪里,但是看到高艺那张好似钟馗打鬼时的可怕表情,就顿时没了精神。他默默地吃完饭菜,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想见见村长。”
“他在后面的房间。”
高元站起身走出门口,高艺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我自己就可以了。”高元连忙阻止,如果他跟来,自己就不能偷偷去见林琰了。
高艺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单独见他吗?”高艺所说的“他”,不知道究竟指的是村长还是林琰,或者二者兼具。
“又不会有什么危险。”高元抱怨道。
“对於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来说,你还真是勇敢呢。”
“我本来就是个勇士。”
“当然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被鸭子吓哭的。”
“那只鸭子非常大,而且非常凶狠。”
高艺给了他一记白眼。
跟一个对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扯谎就是有这种危险。被蒙馆池塘里的鸭子吓哭什么的,才没这种事!高元想理直气壮地这么说,但问题是,就是这个人把鸭子赶走的。
“至少我被马荣丰挟持的时候没哭。”高元不服气地说。
高艺叹了口气说:“那还真是恭喜了。不过你在山洞里的时候哭了吧?”
的确哭了,但不是因为害怕。或者说,不全是因为害怕。高元踢着脚下的石子狡辩道:“不……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真方便啊。”
“我受了那么重的伤,烧得糊里糊涂,还差点死掉呢!记不清楚也很正常吧?”所谓越描越黑就是如此。
看到高元气急败坏的样子,高艺终於露出一丝笑意。他像以往一样揶揄道:“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什么都不记得’少爷。”
牛二守在房间门口,金松守在里面。他们这次终於吸取了教训,现在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村长。村长虽然被五花大绑,却仍旧保持着那副冷静丶不为任何事所动的面具。他端坐在木塌上,平时使用的拐杖立在一边。
“县令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抓不到儿子就抓老子来替他坐牢吗?我不知道大唐还有这条律法。”
高元心中一股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儿子死了。”
村长微微挑起眉毛,什么都没说。
“你儿子恨你。”
村长不以为然,喃喃自语地说:“不知感激的畜生。”
“感激?”高元激动地反问,“感激你什么?”
“我给他吃,给他穿。没有我他能活到现在?可是他干了什么来回报我?”
“你是他爹,抚养他是你的责任。你既然成亲,既然生了孩子,你就要养活他们。但是你的孩子,他们不光需要吃的丶穿的,他们需要你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让他们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只知道吃喝交欢的畜生。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每天晚上把自己的夫人藏在地下,她把满腔的恨意全部灌注到马荣丰身上?如果你曾经仔细地看过他一眼,你就会发现你儿子有多痛苦,就不至於造成今天的惨剧。杀了自己的夫人,还叫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帮忙?”高元指着村长说,“你才是个畜生。”
村长擡起头,眼睛变成粉红色,充满了愤怒。“那个贱人恨我?她有什么资格恨我?当年就是她跟我爹提议什么活人祭典,说什么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扔进山洞里,让海水涨潮淹死他们,村民就不会再责怪他无能,村子就能富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嫉妒!她嫉妒我对青莲比她好,我喜欢青莲胜过喜欢她。她害死了我弟弟,害得青莲不得不藏在地下二十年。二十年啊,县令老爷,她二十年没见过阳光,你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吗?只是每天晚上躲在地下那个贱人就觉得痛苦丶就觉得受不了了?她毁了青莲的一生。”
“那张大力呢?他只是想到岛上来买块玉石,只是因为他看到你埋葬青莲就杀了他?”高元质问道,“他有妻子,每天以泪洗面在家里等着他。他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跟你不一样,他爱自己的妻子,也爱自己的孩子。你跟我说毁掉别人一生?你又毁掉多少人的一生?”
村长眼睛投向别处,沈默了很久。他再次开口,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人厌恶的镇定自若。“你不会明白的。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怎么可能会明白青莲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当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的所有。”高元笑了,想起林琰的脸,“这种感觉我明白。但是我不会以此为借口去伤害别人。”
村长也笑了,坦然而又带着恶意。“有时候这由不得你,尤其是当你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高元偷偷瞄了一眼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高艺。也许真的会伤害某些人——高艺,他的父母,林琰的家人。两全其美,也许真的是不可能的。他站起身,对村长做说:“我想你已经承认自己杀害张大力和自己的夫人。”
村长放声大笑。“事到如今,县令老爷觉得老朽还会怕死吗?”
没错,事到如今,一无所有,他还会怕死吗?即便在笑,他的笑声里也空无一物。高元突然想起了林琰曾跟他说过的话——如果一个人被困住,他就一无所有了。村长丶马荣丰以及岛上的所有人都被困住了,就算有再多财富他们都一无所有。
“你的青莲本来不用受那么多苦的。”高元站起身,“只要你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就像你今天早上一样,带她坐船离开这个岛。”说完,他转身走出了那个房间。幸福本来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是他们偏偏看不到,任由自己的身体连同心一起腐烂发臭。
门前,林琰正在等他。带着温暖人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