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艺抢先一步,挡在他们中间。“你有事吗?”他没好气地问。林琰困惑地看了高艺一眼,很明显,他感觉到了高艺变得针对自己,但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找到了张大力的尸体,现在已经擡到甲板上了。”
“太好了,”高元踮起脚尖,隔着高艺对林琰说,“总算能给他夫人一个交代。”
“你要去看一下吗?”
“嗯。”高元连忙点点头,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这个必要。村长已经对於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即便到了公堂之上,他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但高元此时想要跟林琰多相处一会儿,即便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呆在他身边也好。
他们肩并肩走出船舱,高艺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甲板上,船家已经做好准备,一杆撑下去,船便离开了渡头。两个衙役正把白布盖在张大力的尸体上,那股腐臭的气味令他们连连摇头。见高元走过来,他们点头致意,然后拉开了覆在尸体上的白布。
埋在地下足足半个月,张大力的尸体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岛上湿气重,加上最近的天气炎热不堪,尸体变得肿胀发黑,白色的蠕虫不时从鼻孔嘴角冒出来。虽然已经无法从容貌上辨认,但尸体的衣着跟张黄氏描述得别无二致,应该就是张大力无疑。不知张黄氏看到生龙活虎的丈夫变成这样会作何反应。孤儿寡母的生活困难重重,县衙对他们要多多留心才行。
“可以了。”高元说。腐臭的味道加上摇晃的船身,他的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他紧闭双唇,强忍着想吐的感觉,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在林琰面前出丑。
“你没事吧?”林琰指指他的脸,“脸色很不好。”
他摇摇头,然后抓着船舷吐在了海里。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自然也吐不出什么,不过这样反而更难受,胃一抽一抽地痛。他转过头,向高艺投去乞求的目光。高艺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船舱给他倒水。
“过来坐一会儿。”林琰拉着他到了离尸体远一点的船舷旁,给他搬了把椅子。他坐下以后,林琰也很自然地坐在了他身边。
“你也进船舱休息一下吧。”说完,高元又对着大海呕吐。
“不用了。”
“昨晚都没怎么睡吧,休息一下去。”
“没关系。”
“都说了叫你进去了。”高元忍不住嗔怪道,真是个怎么暗示都不明白的家夥。
林琰盯着他的脸,不解地问:“干嘛突然生气?”
“我没有生气。”高元否认道,他决定向这个呆子投降了,“我不想被你看见这么丢脸的样子而已。”
他的话引来一阵愉悦的轻笑。“难道我看的还少吗?习惯了。”林琰边笑边说。
什么叫习惯了?这话还真是让人来气。还没来得及发脾气,高元就又吐了。他捂着脸低下头,带着哭腔说:“求你了,进去吧。”
“不要。”林琰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怒意,“高艺可以看,我就不能吗?”
高元惊讶地擡起头,盯着林琰看了半天。“这就吃醋啦?”他试探着问。
“没错。”没想到林琰很自然地肯定了,“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
“真正小气的人才不会承认自己小气呢。”他苦笑着说。这根本不是值得吃醋的事情啊。对於不止一次拿着自己小时候尿湿的被子出去晒的高艺来说,已经没有称得上丢脸的事了。可是对於林琰,他的形象还是美好的。大概,可能,也许吧?
“就像你?”
“我才不小气呢!我可是个很大方的人,又通情理,又慷慨!”说到这里,高元发现掉进了自己的套里。真是自作自受啊。他决定不说话了,干坐着生闷气。笑声不断地从林琰嘴里发出来,高元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这么一个呆子耍了,气得扭过头去。
林琰扣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地放在了自己的腿上。高元慌忙想要抽出,结果却被握得更紧。
“被人看到怎么办?”高元心虚地看着甲板上的人。
林琰叹了口气,挪得离高元更近,然后将紧握的双手藏在了两人身体中间的位置。“这样就没问题了吧?”他根本就不想要高元的回答。
“这样反而更可疑了好不好?”高元使劲地推着他的肩膀。林琰转身瞪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挤到紧靠船舷的地方。他扭动身体隐秘地反抗起来,不过都是徒劳。
“别动。”林琰在他耳边低声说,“让我这么握着,一会儿就好。”
高元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眼睛都不知该放在哪里好。“怎么了,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盯着自己的脚尖问。
“没什么,”林琰摇摇头,“只是……我看到柴房着火的时候,我还以为永远也看不见你了。”
“他点火的时候我倒是没怎么害怕,不过被他掐住脖子的时候我差点就吓哭了。”那么可怕的情形,事后想起来却已经全无当时的紧张感。自己居然还敢挑衅马荣丰,他完全不知道那股勇气是哪里来的,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好笑。
“你被人掐住脖子了?”林琰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高艺异口同声地问。
高元被这两个人的过度反应吓呆了。他看看高艺,又看看林琰,两个人都像仇人一样对他怒目而视。他犹豫地点点头,结果又换来高艺的怒吼。
“那你还笑?”
“不丶不是没事了吗?”
“没事了?”高艺大吼道,“你差点就死了!”
高元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向林琰求助。没想到林琰非但不帮忙,还火上添油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
“不是因为你们。”高元连忙否认。马荣丰的确是因为林琰他们的举动而生气,但还没气到那个程度。“因为他让我闭嘴,但是我没有……”
纯粹的自作自受。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们可以找到村长?”林琰问。
高艺怒视着他帮腔:“说啊。你想让高家绝后?还是想让老爷夫人无子送终?”
“当然不是了!”谁会为了这种理由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高元承认自己不是个聪明人,但他还没傻到那个程度。“我不能让你们把村长交给他,这和让你们亲手杀了他没什么区别。我不能看着你们以后都要背负着这么沈重的包袱活下去。”
高元了解他们,很请吃他们并不是那种杀了人以后还能若无其事活下去的人。这会成为他们一生的负担,令他们痛苦,即便是为了救人。所以高元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如果被抓的是他们,他们也会跟自己做同样的事。他感到林琰抓着自己手的力道加重了,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林琰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反正对我来说,没有第二个选择。”高艺虽然仍旧瞪着他,但眼里的凌厉已经消减不少。他把装满清水的碗递给高元,随后在他们对面盘腿而坐。“那个老头本来就死罪难逃,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拼命。”
高元含了一口清水,把嘴里讨厌的味道全部吐进海里。“现在不是很好吗?”他得意洋洋地说。
“那是你走狗屎运!”高艺狠狠地锤了一下甲板,船上的人纷纷看向这边。
他借着喝水挡住自己的脸,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知道了。”林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该抱紧你还是该杀了你。”他的声音中夹杂着叹息。
水一下子钻进高元的喉咙,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林琰真的不知道这种话不能在别人——尤其是高艺——面前说吗?就连高艺都惊讶得瞠目结舌了。高元猛盯着林琰的侧脸瞧,过於泰然自若的神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两个都不许!”高艺强压着声音抗议道,“你离我家少爷远点。”
林琰对高艺的话置若罔闻,还悄悄地将高元的手握得更紧,就快把他的手捏碎了。结果紧张的人就只有高元,他现在的感觉就像被娘抓到逃学的小孩,整颗心就快从胸口蹦出来了。
“你回船舱去!”高艺见警告林琰毫无效果,便转向了高元。
高元连忙抓住船舷,以不想吐在人家的船舱为借口死命地留下来。高艺眯起眼睛盯着他,里面好像飘荡着怒火。他什么也没再说,扭过头望向大海,手却紧紧地攥住,似乎随时都准备揍谁一顿。
在几乎快要压死人的沈默中上岸。一回到县衙,高元就被推进房间。只留下一句“睡觉”,高艺便黑着脸关紧了房门。再怎么担心未来也没有用,还不如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他去做。高元这么安慰了自己之后,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之后的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开堂公审村长以后,又要一边安排张黄氏母子的生活,一边书写上报的文书。
村长连杀两人,罪大恶极,被判斩立决。可是张大力儿子的怒火没有那么容易就能熄灭。刑场上,那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小小的拳头紧握着。明明很害怕,仍旧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把砍头的过程从头看到尾。这份恨意不知会跟随他多少年,也许就此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高元只希望他不会因为这份恨意去伤害无关的人。
事情终於告一段落,县衙又恢覆了往日的平静。早堂无事,高元开心地准备回房再睡一会儿,偷个半天懒。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林若光从身后叫住了他。他以为是林琰有话要林若光帮忙传达,於是笑呵呵地转过头去。最近高艺看得紧,他连话都跟林琰说不上,有时只能靠林若光来传话。
“县令老爷,今晚的宴席你准备在哪儿办啊?”
“宴席?”高元小声嘀咕。不像是给林琰传话,但是宴席的事他从未听说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