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霜
云雪臣做了个梦。
梦中涛涛天河不与人间河水同流,自下而上,载着他的浮槎而上。
虚无缥缈的仙宫,衣着华美的仙人神女相携走向目之所及最为壮丽恢弘的那座宫殿。
飞云之下,仙鸟奇兽无数,围绕着仙人飘飞。神仙数百缓缓行过远处的桥,没有向孤立在天河彼岸的自己投来哪怕一瞥。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们手中捧着玉笏,在仙音清歌中走远,云雪臣以为他的梦就会这样结束,然而这样的设想被一个回眸打断。
那人涉水而来,天河平如磨镜,因这人的脚步而泛起层层涟漪。
来人微笑伫立,“雪臣,你终于来了。”
云雪臣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恍惚:“..孙..端己?”
孙端己身后众仙似是感知到不寻常的动静,云雪臣远远看清了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重伤濒死,半生半死之间魂魄归位。雪臣,你还记得我么,不是人界的姓名,而是天孙。”
云雪臣心头一震,“天孙?”
“现下并无闲暇来得及告知你来龙去脉,你一定要尽快重临帝位,凡人的皇帝之位不日便要失去紫气笼罩。邪若胜正,白陵再天赋异禀也会死。白陵是天道加身的贪狼星君,神是不死的,众神因凡人信仰而强大,可若没了信仰,那死亡于我们而言便意味着魂飞魄散。”
“你若想救他,就要想办法在最后一刻对客星反将一军,以同样的办法杀死客星才行。”孙端己眉眼含着点惆怅,“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那日我无意中听见客星说记忆,这才明白你我为何始终棋差一步,我们从落在这个人世之初,便没有生出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这原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垒,人与神的差距,要如何才能弥平?”
云雪臣低喃:“白陵会..消失?”
太白星君招了招手,“天孙,时机已到,再耽搁一时半刻你人界那具肉身便要因缺魂少魄而变成活死人,你还回不回去?”
天孙拂袖转身,快步走了,声音远远被天风送到云雪臣耳际,“这个梦你醒后会忘记大半,回去记得寻廉贞解梦。对了,他在人界的姓名是张弈乾。”
那夜,云雪臣是被宛如黄钟大吕的一道敲钟声惊醒的。他顾不得身在何处,忙披上怀里抱着的衣裳,快步走出帐外去寻找白陵的身影。
*
火光照亮半天,云雪臣站在墙头,出神地望着白陵悍厉的身影,只见他跃上马背,执剑的手每次探出,敌军必然被他一剑刺下马去。
慕远修已经带领大军砍杀了许多人马,却任由从辽国带出来的士兵与白陵带领的掠夜骑斡旋。他避开白陵的锋芒,从大局着手。
浓烟滚滚,两军在拒留关前空阔的原野上交锋,呼啸的风声从北方天际席卷而来,方才还能看清的星幕被遮住,寒风冲散浓郁的血腥气味。唐敬持举刀怒道:“随我杀!”
“杀!”
马蹄横冲直闯,两方撞在一起,唐敬持将来到面前的人拦腰砍杀。却不见慕远修的身影,他又一刀将一名辽人砍下马去,擡头张望,高声道:“白陵,找他们的主将!慕远修去哪了?!”
话音方落,大军中慕远修拉弓直指城头的云雪臣,一支利箭流星般射出。白陵勒马一跃,从交战的双方头顶飞驰而过,于半空中一把攥住箭身,二话不说反手向着来处疾射出去!
慕远修倏地侧身一避,身后却传出惨叫,猛然回头,那支箭洞穿了他身后小兵的手臂。白陵坐在马上,面目森寒,祭北斗直指向他,“慕远修,你的对手是我。你的本事就是放冷箭?看来慕敬山真的离开太久,子不教父之过,通敌叛国弑君,你连如何做人都忘了。”
这话不比那支箭来势轻多少,慕远修登时气血翻涌,大怒道:“白黯死得如此冤枉,枉你认贼为主,狼心狗肺不外如是!看招!”
*
守天关以东,耿微霜全军换马,行军如电,三千里路程被她硬生生赶至一日一夜。已经能看见远天被映出的火光,耿微霜心急如焚,下令全军扔下一半辎重,轻骑出行。
突然后方有一监军手执圣诏,策马近前,这人是个阉人,一张脸阴柔太过,在宫里细皮嫩肉,追耿微霜的大军,磨得大腿里都是血。他掩着鼻尖来到耿微霜面前,拈花般指着他们几人道:“官家有令,二皇子云巍大逆不道擅自矫诏,命你们立即停军回东川,不得有误,这是皇诏,耿将军,接令吧?”
耿微霜行军不停,只身勒马,令副将们带大军继续前进。她后背挺直,端坐在马上的姿态利落至极,锐利的眼睛一扫来人,忽而一马鞭抽得这侍臣滚下马,冷冷道:“监军见主将需得跪拜,中贵人莫不是忘了?”
他“哎哟”,一声摔在地上,阴毒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擡起头趴跪时却换上了副谄媚的笑:“将军教训的是,小人来得匆忙,大礼不可废,不可废。”
耿微霜不接皇令,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我在东川见了从宫里来的虎符,便领兵来援。自古以来便有天家龃龉之事,而臣子夹在其中不知如何决策,我只能以第一道皇命为准,更何况,天子纶言如汗,不得收回,不可变更。你这皇命,它正经么?”
监军脸色丕变,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岂敢质疑天子!不怕来日治你死罪?”
耿微霜不再看他,驱策战马离开,说话间背影已远:“皇宫如今水深似海,我饶你一命,拿得出虎符就是皇帝,我奉命办事,何罪之有?倒是你,真不怕被主子用完就杀?”
「——带着这飞花袖箭去见耿微霜,她若不遵守命令,那就用这东西杀了她。西川唐氏用这小弩换他们满门活路,可见其威力。耿微霜带兵行军,不能光明正大的杀她,否则耿家军要哗变。你事情办成,千金美人是报酬,若办砸了,你就用它自尽罢。」
内侍想起那个人似笑非笑丶令人恐惧的狭长双眸,狠狠一摔诏书,上马便追。
耿微霜跟上大军时,副将关切回头正欲开口,只是那脸色突然之间变得惊恐难言,“将军!快躲!”
耿微霜脑海中尚来不及反应,身体便已经下意识侧向一旁,她反手摸弓,旋身向着身后追来的那道黑影射去。
呼吸之间,侍臣被这雷霆一箭的威力从前而后射穿脖领,向后倒摔,他乘坐的那只马匹却仍四蹄如飞。
监军喉咙一痛,后知后觉自己就要死了。副将飞马前去将他提起来,他的目光中盛满恶毒与惊恐,艰难地看向耿微霜不为所动的脸:“...你中箭了,很快也会死的。”
耿微霜连看也没看这个浑身带刺的内侍一眼,回头找军医去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监军喉头咯咯作响,想起受尽冷眼与轻蔑的平生,那些贵人看他们,仿佛在看蛆虫蝼蚁。
宫侍与宫女一样悲惨,他这辈子只有从小宫女身上才能找到一分为人的尊严。
女子的身体让他觉得这世道有几分安全。
他做到的最为惊天动地的事就是今日杀了一个将军,可这人居然连看也不看夺她性命的仇人一眼。
耿微霜也不过...也不过是个...他思绪骤然一断。
副将脸色阴沈,抽刀捅进侍臣的心口,白刃上鲜血淋漓。
这侍臣死透了,等待他的将是被野外的秃鹫啄食,野兽分尸。
袖箭堪堪擦中了耿微霜的左边肩头。
“有毒!”军医拿来金疮解毒药,沈声道。
耿微霜见那落在地上的箭泛着蓝光,想也不想拔出匕首削去了肩头那片血肉。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发生,然而耿微霜半边身子仍旧泛出了麻意,她狠狠一咬牙,吩咐军医为自己施针压制毒性,“行军!”
“将军,这毒酷烈非常,你若此刻停下来医治,你这样下去以后就再也不能握刀上阵了。”军医不赞同地看着她。
耿微霜寒声道:“数万条性命等着我去支援,你要我为一己之私停步?何青,你胆敢再说一遍,从此刻起就不必待在我渡江营了。”
副将忧虑的眼睛一眨,他呈出刚捡起来的小弩道:“这武器厉害,可派得上大用处,末将赵问意,愿为将军鞍前马后。我们走。”
耿微霜一怔,随失笑着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嗯,我们走。”
大军飞驰,半个时辰后。
耿微霜忧心忡忡盯着天,问道:“问意,什么时辰了?这天色怎么亮不起来。”
“破晓刚过,按照常时天边该翻白了。今日风冷得不寻常,想是个阴天。”他望着前路,忽然道:“且慢,前方有人!”
深黑夜色中,骏马长嘶停在耿微霜面前。
耿微霜喝令大军一停。
“见过耿将军,卑职是掠夜骑中一名小兵,奉白将军之名来送战报,将军不必入关,城中尚能支撑些时辰,希望将军从后方合围包抄,与我军夹攻。这是白将军的信物,将军请看。”
耿微霜接到手中,却是一枚玉章,对光端详章底,沁透朱红,上书云雪臣印。耿微霜看了看,擡头,面露异色:“这东西到底是谁让你送来的——”
来人抱拳道:“给我这方印的人说见玉如见人,将军若接了,便不可回头。”
耿微霜反手握紧,面色几变,想起身后那道与逼杀无异的皇诏,她想了想,问:“你先将两方交战实况详细说给我听。”
“夏兵已毫无再生之力,辽人黄雀在后。卑职出城门时只远远见大军突至,其他并不清楚,想来并不乐观。”
耿微霜道:“我信你一回,不为其他,就为这方印,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