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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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陪奶奶去上香时, 取了一卷红绸,系在古树上。奶奶好奇,问我写了些什么, 我并未告诉她, 我的愿望很简单, 是‘再见你一面’。”
——顾佑远·「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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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尖叫犹在眼前,顾佑远拨去前方的迷雾, 与视线一同明朗的,是一片灼烧的火海。
火舌疯狂舔舐着大地,燃起的苗尖像是暴徒, 捶打烧得焦灰的墙壁, 人群四处哭喊逃窜,浓烟几乎让他窒息,恍惚间回眸, 骤然在人山中望见熟悉的洁白裙摆。
心脏揪得快要爆炸,他却顾不得自己,挤入乌泱泱的人潮, 按住沈暮帘的肩,望着她空洞的双眼几近央求:“不要过去。”
可周遭已然沦陷, 他渐渐漂浮在空中,没人发现他的崩溃,只能眼睁睁的, 看着沈暮帘穿过他的身体, 义无反顾的与生机背道而驰, 步入烈焰之中。
就在顾佑远朝着火海失控嘶吼的那一刻, 火苗卷上她白皙的肌肤,四下瞬间炸入一片白茫——
顾佑远蓦地蹙眉, 汗珠自额角落下,坠入丝绸枕巾,不见踪影。
他缓缓睁开眼,压抑着紊乱的喘息,单手撑着床角,自抽屉中取出米白色药片,面色如常的就着温水吞下,起身去了书房。
窗口未关,绵长的风吹起书页,顾佑远擡指揩过陈旧纸张时,目光悠悠定格在高楼大厦间缓慢爬高的烈阳。
晨光熹微,黎明破晓。
盛大的蓝天同六年前沈暮帘失踪的那日,一模一样。
郁气腾起,他眼底的阴翳一览无馀,嶙峋的喉结滚动着,紧紧拉上厚重的窗纱,直至透不进一丝光亮,心中闷燥方才勉强压下几分。
只是一回头,书房门前便出现一道清丽身影,旁若无人的坐在贵妃椅上,娇滴滴的喊他:“佑远,你喜欢的那位aria要在曼哈顿开一场音乐会,要不要一起去看?”
顾佑远指尖微颤,眉心凛冽:“谁让你来的。”
“家主说你近来睡眠不好,让我熬些安神汤送过来。”
孟炽笑着将食盘依次摆在桌沿,丝毫没有觉察到顾佑远的愠怒,自顾自呢喃:“你知道吗,巴黎竟有一家中医馆名声不错,回国之前我特地去学了套按摩手法……”
然而她的话音还未落,手肘却突然撞上台灯旁摆放的黑色药瓶,玻璃坠在厚重华丽的地毯上,闷响之间,白色药片洒落一地。
看清瓶身后,孟枳脸色倏地失了血色,擡眸望向顾佑远斑驳在暗处的苍白侧脸。
许是药物控制,他脸上并未有过多疲惫之色,依旧是在商圈叱咤风云丶人人敬仰的那位权贵顾先生。
但她再清楚不过。
自从沈氏发生意外之后,他便犹如坠入冰窖,仿佛沈先生的惨死丶以及沈氏大小姐坠落尘埃之中,是他顾佑远穷凶极恶的错。
整整六年。
他从未安眠过。
孟枳缓缓蹲下,用颤抖的手拾起药片,痛心疾首:“佑远,人各有命,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轻柔讨好的声线中,顾佑远置若罔闻,转身欲走,孟枳情急之下抓紧他的衣袖:
“事情过去这么久,你这样不要命的找,那位沈小姐也不见踪影,”她的声线恳切,“佑远,不少人都说当年就是她亲手弑父,如今可能已经客死他乡,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吴特助的口中得知,沈陇是顾佑远的恩人,生前还嘱托他照顾爱女。
如今顾佑远心中这道亢长的伤疤,应该是未尽到责任而深深愧疚,她说出的这番话,是想让他放下执念。
可她刚要继续开口,却看见男人面色蓦地黑沈,几乎是瞬间腾起的狠戾,猛然抽出手——
孟枳重重撞上椅腿,却来不及感受到痛意,瞳孔震颤着仰视顾佑远,看他眸中的暴雷,看他克制着青筋暴起的拳,沈声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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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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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远……”
“别让我说第二遍。”
她心尖猛颤,却又不知触了他哪处逆鳞,无措得落下满脸泪,扶着红丝绒起身委屈哽咽:“你不是狠心的人,我不信你会不顾孟氏的脸面,真的让我狼狈的走出去。”
初秋的凉风猛灌,顾佑远指节冰凉,夹着未燃的烟,灰色的影子陷入窗台夹角,却格外令人发怵。
“好,”他的眸色极深,“就让你看清楚,我究竟是哪种人。”
孟枳还未反应他词句中的深意,法式雕花的白色木门骤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在侍者推搡下哆哆嗦嗦的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一位甚至已经目不辨物,恐惧的摸索着,脊背紧紧贴着门框。
污秽的血迹不断从他们脸上丶手上丶嘴角溢出,散发着腥臭,像是被开膛破肚的鲸鱼。
她从未见过这样冲击的场景,呼吸蓦然停了下来,胃里的翻滚让她止不住侧身干呕,一阵阵眩晕侵袭着她,从心底涌上的嫌恶让她生理抗拒。
缩在墙角的男人痛苦呻.吟着,颤颤巍巍开口:“顾先生,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真的丶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佑远倚在胡桃木古董书柜上,手中那杯莫洛凯醇香四溢:
“不急,”他缓缓垂下眸,荡开疏淡笑意,“我等你。”
男人一楞,努力睁开肿胀的双眼,知道顾佑远说的‘等’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惧的看着乌泱的侍者上前,双腿骤然无力,嘶哑的哭喊蓦地从口中蹦出:“我说!我说!”
“指使我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沈小姐的亲舅舅,他给了我们五百万美刀,要我们去布达佩斯把沈小姐活捉回去,”他犹如站在钢索上的小心翼翼,“但那天下了暴雨,沈小姐以死相逼后跑进了小巷,等我们追上去的时候,那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每说一个字,就像给顾佑远喂下一根针,痛意缓缓蔓延,流淌至心脏大肆叫嚣,
脑海中,猝不及防浮上那个雪天,他初见的,生机勃勃的沈暮帘。
那时的她娇俏爱赌气,罩在苏绣的酒红色斗篷下,微卷的栗色长发沾着雪花,纯澈的一双剪水秋瞳小心翼翼却又好奇探究,透过古老陈旧的古屏风,轻巧落在他身上。
究竟是沦落到怎样的境地。
才要让这样鲜妍的人用生命博取自由。
良久的缄默过后,空中蹭过火苗腾起的轻微声响,顾佑远垂头抿上烟蒂,声线模糊不清:“我知道了。”
男人发颤的腿稍稍回暖,大着胆子擡眸,从烟雾缭绕中望见顾佑远恬淡的侧颜,看他从未向这里投过一眼,怒气好像压了下来,瞬间窃喜,缓步踱到门口想要离开。
可就在充血的手掌刚碰上把手的那一瞬,守在门前的吴特助波澜不惊的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回原地。
他猛地一怔,目光从恐惧变成绝望,牙齿打着颤,开始哀求:“原谅我……顾先生,原谅我,这种行当我真的只做过一次,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可他的撕心裂肺穿不透这座晦暗的庄园。
他应该知道的。
无论说出怎样的答案,自六年前将沈暮帘逼入绝境的那一刻开始,顾佑远就不可能会放过他。
被侍者压在地上的那几秒,男人清晰的听见膝盖碎裂的声音,周遭灌满同伴的求饶,他却好像感官尽失,只能惊恐的瞪着眼,看着顾佑远垂眸碾灭了烟。
然后,一步,一步,朝他逼来。
还来不及呼喊出声,顾佑远先一步伸出手,重重扼住男人的下颚,强迫男人擡起头,直视顾佑远漆黑深冷的双眸。
“要是她出了差池,”他的声线不急不缓,“你活不到第二天。”
挂着薄茧的手掌紧紧锢着男人的动脉,他神情恍惚的战栗,吓得呼吸不畅,骤然晕了过去。
顾佑远倏地松手,打量他的目光好似在看一头碍眼的杂草。
吴特助看了眼腕表,上前轻声提醒:
“先生,老夫人还在等您一同去上香,”他为难的瞥着跌落在地令人怜惜的娇弱女人,“但是孟小姐……”
太阳全然升起,冷风吹起窗纱时,在顾佑远身上撒满一片波光粼粼。
孟枳泪眼婆娑的擡眸,看他慢条斯理的褪去外衫,擦净指尖沾染的血迹,随后蔑视般丢在地上,嗓音闷哑:
“与我无关。”
她眼前一黑,再次回过神时,只能看清顾佑远凌冽的背影,正步入昏暗的长廊。
决然丶愤慨丶不置一词。
他对太多事都有异于常人的理智,果决而尖锐。
唯有触碰到心口属于沈暮帘的那块天地,他才甘愿沈沦,甘愿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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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崎岖的玉章山脚下,一辆卡宴狭着烟尘缓缓停下。
那是坞港最具盛名的寺庙,名为“禅云古刹”,要想入内供奉香火,要先走过又陡又窄的五百道石阶,尽管如此,每年还是会有愿者蜂拥而至。
顾佑远本想在车内等候,却被奶奶以‘年纪大了需要人搀扶’为由,硬是要他陪同。
路途中,烈阳高照,奶奶却执意不打伞,扶着顾佑远的手肘,步履蹒跚的往前走,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佑远,我半截身子骨都埋到黄土里了,没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她笑了笑,“有时候,靠着几个念想,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这样明显的劝导,顾佑远却始终缄默不语。
他向来不信神佛,可在这六年来陪同奶奶入庙,却从不敢上前抽出一支签。
他的念想,是虚无缥缈的丶容易破碎的清瘦的身影。
于是,顾佑远有生之年第一次对这样飘摇的浮萍迷信,害怕抽签结果不好,害怕她消失,害怕她不幸福。
像是看清顾佑远幽深的心思,奶奶轻轻叹了口气,破天荒没去拜大堂,顾佑远跟在她身后,看她俯首接过法师递上的许愿红绸,取出一卷展开,毛笔染墨,却放在顾佑远手心。
他一楞,不解擡眸,看着奶奶慈祥的按上他的手指,要他握紧:
“只要是诚心的夙愿,都会实现的。”
苍老声线混杂在檀香之中,顾佑远在这样的神圣蛊惑里眸色渐深,沈默片刻,还是擡手落笔。
修长指节蜿蜒而过,清隽楷书跃然纸上,奶奶八卦的凑前,却连偏旁都来不及看清,顾佑远便挑起红绸,往院中茕茕孑立的那棵古树走去。
他身量极高,只是微微擡手,便能够到枝条。奶奶不甘心的追问他究竟写的什么,他也不答,只是缓缓掀起眼帘,望向掌间虎口的墨迹。
高高挂起的绸条迎风飘荡,吹醒顾佑远埋在净土中恳切的丶不可磨灭的丶几近痴心妄想的一场梦——
‘再见她一面’。
心脏的闷疼在一瞬之间涌了上来,顾佑远克制着颤动的指节,唇角渐渐染上几分自嘲。
自知渺茫,却还敢奢望,心甘情愿成为过往的囚徒,天下还有比这还要可笑的事吗?
然而,就在他黯然松手的那一刻。
寒风骤然刮大,树上密密麻麻系的绸条在疾风中猎猎作响,却唯独只有他的那一条轻巧从枝头滑下,漫无目的的飘荡在空中。
他眉心紧蹙,顾不得落叶在狂风中卷起的风沙迷眼,疾步跨过枯黄的竹林去追,直到走过视线明朗的拐角,看着红绸宛若游鱼,在模糊身影旁盘旋,灵巧缠绕上一串细瘦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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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要上前拉住,呼吸却在她回眸的那瞬骤然一停——
那双眼瞳中稀有的茶棕色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他曾经望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几乎是警惕的丶迅速的弹开,她显然受到了惊吓,从粗糙的黑色卫衣下伸出苍白指节,匆忙压下帽檐,揪出腕间突然缠上的红绸塞进他胸前的口袋,甚至不曾给他开口的机会,侧身同他擦肩。
肩上沾染的,是六年间只在他梦里出现的馥郁兰花香,而她薄弱的体温正寄居在一卷丝绸,同他剧烈的心跳同频共振。
顾佑远恍然回过头,缓慢的丶郑重的擡眸,颤巍着越过纷飞的竹叶,坠到她的身上。
她独有的雾蒙蒙的背影,是他失语的良药,是压在书箱最底层千百万次的默念。
也是疾风骤雨之中,他唯一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