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噬
再在桃花亭说了一阵子话。
就信亲王那边的事儿,小苏大人不懂的,都提出来,两人计较。他是老公爷教养的,说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是他们两人一向都这样,有商有量,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罢了。
也没说许多话,时间已经不早,苏木是来贺寿的客人,不好在主人家的园子里逗留过久,等到该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剩下的絮絮不休就被打断,柳玉鸾适时的提醒小苏大人该回到宴席上去了。
“今日还是莽撞了。你如今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在外走动,要更添小心才成。”眼下的局势不比当年,苏木选在这时候站出来实在有些不妥。以他之见,苏家这时候最好是韬光养晦,置身事外。可阿木已经出头,就不能再退,只有步步小心的走下去:“你如今的这个位置倒还不错,好好儿当差,经营好了,未必就比旁的出路差,有些事就不必太执着,当断则断。”末了他又提醒一句:“苏家的未来都系在你身上,你务必要事事稳妥,不可冒进。”
“真是啰嗦。”小苏大人呛他:“就是祖父也不比你操心的这么多。”
柳玉鸾一噎。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这么多,是有些过分的操心了,很不像他的行事。可毕竟是从小的挚友,他的这位堂兄性子上有些鲁直,容易受人利用,一着不慎,恐怕整个家族都要让他带进去。毕竟是他母亲的家族,真要袖手旁观,还是不成的。看着小苏大人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摇了摇头。“谁爱啰嗦你?是你太笨,若不提点,少不得让人当枪使,只怕要连累我。”
激将这一招,小苏大人是很吃的,果然就跟着不服气:“少瞧不起人!谁被人当枪使了?”
“还能有谁。”柳公子奚落一笑:“总不能是我吧?”
苏木顺着他的坑跳下去:“你说清楚!”
“好啊。”柳玉鸾一挑眉:“就让你死个明白。”他一甩袖,有些气势逼人:“丹姬公主的事儿,我安排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把苏家算在其中,品黄贪功,这样的好事儿决不能想着分你一杯羹,王爷自己是不会把这种杀妻求荣的勾当私下宣扬的。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气势汹汹的专程来问我一遭。”
“是……”苏木一时语塞。
“你也不必说。你从哪儿得的消息,我心里有数。她为什么巴巴的给你送这个消息,你就算先前不明白,从今天起,心里也该有数。”柳玉鸾没让他说下去:“我眼下是什么光景,你也看到了。只要稍有妄动,就是处处杀机,就比如今日,若是让人听见一句半句,疑心我是信亲王府的细作,你我可就全都讨不了好。有人要借你的手害我,也要借你的手害苏家,若咱们不是朋友,若你不是苏家的公子,你今天就出不了礼亲王府这扇门了。”
苏木悚然:“你要杀我?”
柳玉鸾失笑:“我杀你做什么?眼下可是你要杀我。”
这话说的轻飘飘,砸在人心里却掷地有声。小苏大人白着脸楞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匆匆忙忙转身就走,连招呼也顾不上打了。他和柳玉鸾这样不讲客气的时候也不少,柳公子没拦他,站了一会儿,苏木去的地方转出一个园门,看不到背影了。他觉得有些累,慢慢踱到秋千架边上,抓着爬满花藤的秋千索倚下去,闭目养神。
没了人说话,周遭就有些静悄悄的,静得仿佛听得见春日里草木生长的声势浩大。阳光洒在身上时是暖融融的,很受用,让人昏昏欲睡。
可柳公子没有睡过去,眯了一会儿,随意的开口问:“你就这样过来了?那前边的客人怎么办呢?是几位表少爷过府来了么?”不能指望世子爷亲自去招待那些诗书世家养大的少年们,那就唯有是王妃娘家的子侄们到了才好帮忙待客了。
他空问完却没人回答,也不急着擡头张望,就听见不远处假山石后传来的脚步声,直到停在身边,睁眼看去,果然是檀郎。站在桃花天色里,和他们头一次见面时一样,白底红纹织云锦的衣裳,宽袍大袖,衣带飘飘,一身的艳色被他的风华压的素淡无常,显得他清雅俊逸,纤纤如竹。
无论看多少次,都是让人忍不住暗暗喝彩的一个玉貌儿郎。
这样的一个人,去到哪儿都能自有一片天地,偏偏却甘愿以一个侍宠的身份留在世子爷身边。他不由的要想,以洛花卿的为人,难道竟没半点儿为之动心?因此他非得催着世子爷把人弄得远远的才好。这世上许多事的事情都可以不争,可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是得未雨绸缪非争不可的。说到底,他对着如今的世子爷,已经远没有了当初的底气。大约是当初可有可无,如今却是心头朱砂。
两人的情形,比他们的少年时代,是全然颠倒了。
他在想些什么,檀郎当然不会知道,他这时候出来,也不是为和柳公子来争风吃醋的。是他示意柳玉鸾跟着小苏大人一块儿出来,两人久久没回去,他当然要过来看看。
两人正在说话,他就在一旁等着,柳玉鸾早就看见,也没有点破。如今的形势已经和在山南时有些不同,哪些话能让檀郎听见,哪些话不能,这中间的界限也得变一变了。他才不计较让檀郎在假山后听了这么久,从他示意苏木不必多说,快回宴席上去,那是正好踩在檀郎过来的点子上,后头说的那些话,有意无意,自然都是些可以叫檀郎听见的。
倒是檀郎,笑着打趣他:“难为你挖空心思点拨,你对苏家也算尽心,可惜了这位小苏大人,那几句话说的自相矛盾,又要当断则断,又要不可冒进,我瞧他未必就听得懂。”
他说得很对,苏木要是能轻而易举的听懂这几句话的用意,今天就不会有这么一出。“可我总得尽尽人事。”柳公子叹了一声,难得的露出点儿束手无策。
“你和我装什么。”檀郎失笑:“你说没法子,这种话骗骗咱们殿下也就罢了,我可不会相信。”他明明白白的一边看着,柳二郎最后那一手,苏木听了这么一训斥,再不知道是受人利用,也就不配是国公府出身了。他定然要回去查,这一查非得惊动老国公不可:“按苏国公那样的谨慎,你们今天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就要落在他耳朵里,小苏大人再不收敛,只怕国公爷要家法处置了。我听说苏家的家规是跪小佛堂?堂堂的一位侍郎大人,跪小佛堂这种事儿,可不怎么好听。”他状似不怎么上心的打趣着苏家的家法。
苏国公的做派,说好听点儿叫做小心谨慎,说的不好听点儿,叫畏首畏尾。他虽然不是个庸才,却注定不是那种开疆扩土的一家之长,也正是因为他本分守成的这个性子,才在夺嫡之争中稳稳地保全了阖府。
小苏大人在这种稳重上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祖父。他还年轻,敢拼敢闯是件好事,却也是件坏事。苏家的爵位不是铁打的世袭罔替,在他祖父那里虽因功没有降等,到了他父亲与他这一辈则不然,再加上皇帝陛下对于苏家的态度不冷不热,要是不能奇兵突出,苏国公府只怕要渐渐衰落。苏木年少贪功,城府不够深,被人一蛊惑,便在心里生出了挣一个从龙之功的念头。
他的这种心思太过外露,瞒不过柳玉鸾,自然也瞒不过檀郎。不过檀郎倒是有些意外:“你是在劝他,放弃信亲王?”苏国公府当年虽然并没有明面上投靠二殿下,可与苏府休戚与共的一些世家大族却是摆明了站在二皇子一边的,原因无他,当时的后族也是世家大族,与这些家族们有不少迂回转折的姻亲关系,这些迂腐守礼的大族,更多的都愿意先帝立一位以世家为母族的嫡子。按这个道理,苏家倾向信亲王,可谓是顺理成章。可如今柳玉鸾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苏木,不要过分的把心思放在苍蓝那边,反而说好好地做好陛下给的差事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公子如今还在暗中向着信亲王,你这样做,不怕大公子有所不满吗?”
对此柳玉鸾不过一哂:“他即便是有所不满,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这话说得檀郎也是一怔。是呀,又能怎么样呢?柳家已经把他们的二公子交给了世子爷,用来做为保全他们家大公子的条件。如今反而是他们有求于柳玉鸾,或许他所谓深明大义,为了家族愿意牺牲自己,愿意忍辱负重为他们潜伏在世子爷身边,偷偷地替家族的旧主做一些事。
可他若是不愿意呢?
檀郎这才发现他看错了柳玉鸾。他一直提防戒备,怕的就是柳公子来这么一手,可听这话里的意思,柳公子竟然不是什么宁折不弯的忠良,他不光是乐意变节,而且还变得很是彻底。他早就知道假山后有人,还这么坦然的说起为信亲王谋划和亲的事,那就是从另一程度上向檀郎表明他的立场。先前在相思馆里的怂恿,他是知道檀郎的用意的,虽然知道,却还是顺着他们想要的去做了,这等同于亲手把他本该效忠的信亲王推进鸦青与檀郎联手准备的陷阱里。
搞不好他们真是站在一边的。这个想法让檀郎的神情有些怪异。因为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总不可能毫无理由的去做什么事。从柳公子入相思馆的第一天起,直到现在,他的变化檀郎都看在眼底。
他爱上了世子殿下。
尽管并不愿意做这样的猜测,可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推翻的时候,即使不愿意相信,檀郎也不得不倾向于这在他看来绝无可能的一个理由。
爱上世子爷,这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相思馆里人人都爱世子爷。可这个人是柳玉鸾,令檀郎一想到便嗤之以鼻。对于柳玉鸾,他虽然不好明着和他殿下唱反调,却暗地里更愿意附和义亲王的态度。柳公子这个人,诚然是个十全十美的谦谦君子,可他是不值得世子爷再这样一腔热忱的去喜欢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对于这个人的成见可谓是根深蒂固。
然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是世子爷的私事,檀郎作为一个下属,不好插手。哪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鸦青,他在这件事上也只能打着柳二郎是信亲王那边的人这种旗号去反对,就这样,还白添了两人间的龃龉。檀郎虽然和世子爷主仆多年,可再亲如挚友的主仆,终究还是主仆,他固然有劝阻的义务,可劝不住的一意孤行,也只能放任他去了。
其实换一个角度,若只是从世子爷那边来说,终于等到这一天,也能算得上是一种柳暗花明的欢喜。假设柳公子的真心是十足十的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敏慧如檀郎,一时竟然也有些无言以对。他今天才算是见识了一个和他料想中全然不同的柳玉鸾。这样的情形,别说是他想不到,世子爷想不到,哪怕是柳家人,恐怕也想不到。苍蓝以为的一招妙棋,最后被世子爷养成了自填的死路,眼看就要掉转枪头反将一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