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监
只是还没等见到苍蓝,就在这天凌晨先等到了刺客劫狱。消息传到世子爷这儿时鸦青已经叫人封锁了城门,全城戒严,捉拿罪人苍蓝的馀党。
那时候世子爷正召了副将们过府,带着柳公子一块儿挤在他的书房里商议军务。柳公子提出来,既然要打,不如趁势把那一处天险抢过来。那地方世子爷从前也打过主意,只是一来易守难攻,二来那地方局势焦灼,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稍有不慎,很可能会被人渔翁得利。
就这一点,柳公子倒是有不同的见解,他从朝堂上一些不起眼的细节说起,引经据典的给众副将们分析了一番撇开假象后三方如今实际的情况,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此役可打。他说得条理分明,列举的又是有线报的实证,推测合情合理,论断有根有据。众副将一合计,也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这些当兵的,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才不管是不是趁人之危。趁你病要你命才是他们的作风,一时间都觉得这位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和旁的酸书生们很不一样,认为他实在是我辈中人。
气氛一时热络,大夥儿趁势讨论起若要拿下天险,甚至再干一票大的,具体要怎么个打法。这就不是柳公子所长了,他一通话说的口干舌燥,退到一边去喝了口水,顺手替洛花卿换了一杯半温的参茶,趁着几个副将说话他凝神听的当口举起来凑到他嘴边去。世子爷没在意,捧过来一口闷了,空盏又塞回柳公子手里,继续去摆他的战图。
听说这位二公子名目上是养子,其实就是王妃替世子爷选的“世子妃”。虽然不知道千挑万选反而选了一位公子是什么缘故,可这些老粗们这么些天过去,显然已经看熟了二公子一腾出手来就要逼着世子爷按时喝水吃饭。午睡和夜晚就寝的时辰都严严实实的管着,一碗安神汤下去,哪怕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违背他的规矩。这比他们家里的夫人们可管得精细,素来不服管的世子爷在他手里竟猫儿似的老实,众副将们才服了气。这“世子妃”果然挑的有道理。
这些天但凡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全是先送去过了檀公子那儿,檀公子不能决断的就送到世子爷书房二公子手里,这再定不下来,二公子宁可去请教老王爷,也绝不会在到点之前叫醒世子爷。这虽然霸道,可却没人挑他的不是,反而一个个捏着鼻子,看着看着就习惯了。
一则世子爷显然不计较他的任何逾越之处,再来就是,近日来世子爷的憔悴大夥儿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最近一直都忙,这些天尤甚,顺亲王的噩耗又是一桩极大的打击,伤在心头的痛最消磨人,他虽然没有十分表露出来,却眼见着瘦了一圈,好容易才养出来的一点儿肉全都变本加厉的瘦回去了。柳玉鸾偶尔抱着他都觉着有些硌手。他怕他损耗太过,一直在变着法子的替他进补调养,见效却不大。只好看着他神色里隐约透出来的疲惫,忧心如焚。
听说边关那儿已经打了起来,只怕过些日子他还要远赴战场。这幅样子怎么去打仗呢?柳玉鸾从背后看着他,眉头拧起来,总觉得心神不定。
鸦青那儿有关劫狱的消息报过来时柳玉鸾正守在小书房外的隔间里,吩咐世子爷的大丫鬟准备一份午饭时的药膳。回话的侍卫被带进来,他先拦了一道,说殿下正和诸位参将商议军事,若不是特别要紧的急事,可先报到他这儿,再等世子爷闲了通传进去。
这倒不是什么惊天的大事,只是传个话儿,传到谁那里也都无所谓。侍卫一抱拳,简洁明了的回禀了天亮之前有人趁夜攻击天牢守卫,妄图劫狱,被义亲王亲自带人挡回去了,大部分当场诛杀了,活捉了几个,还有几个逃了,眼下正在全城搜捕。
“带头的是个女刺客,她伤了义亲王。”侍卫添了一句:“还没有抓到。”
柳玉鸾拨动茶叶的手略动了动,看向他:“女刺客?”他很快又低眉,换了个问题:“义亲王伤的如何?”
义亲王伤的倒是不重,他有重重守卫,不过是手臂上被不要命的刺客拼死划了一刀,连要害也不算,死不了。柳公子问清了来龙去脉,打发了人下去,等到里边正事商议完了,各位副将们都告辞离开,他才进去,从世子爷身后把手搭在他两边额角的穴位上,不轻不重的揉按着。世子爷也确实有点儿累了,被他一按觉得头昏脑涨的感觉好了不少,微微眯起了眼,一边养神一边听他低声的覆述鸦青那边传过来的话。
“又冒出来个女刺客?”他有些恹恹的,不大爱管这个事。忽然想起来似的问他:“你先前和银朱走得近,知道她会功夫么?”
看来他们俩对于女刺客身份的猜测是一样的。柳玉鸾点点头,又想起世子爷正背对着他,他就开口:“应该是会的。”这一点倒不用说谎,一个人单枪匹马来找他,哪怕是他哥哥,也不至于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来。
世子爷没揪着这个问,嗤笑一声:“苍蓝平日道貌岸然心如止水的样子,没想到桃花运倒不错。”
“当真要去见他么?”柳公子停下手,难得的有一次不赞同他的行事:“他有什么好见的,况且天牢那地方又湿又冷。”
“我健壮着呢。”世子爷闭着眼睛摆摆手:“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好问他,他是怎么想的,我总能猜个大概,可我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大约是他心里还念着儿时那一点儿久远的兄弟情谊,因此怎么也想明白,无论是误杀了老七,还是要谋杀陛下,究竟为什么‘权利’两个字,就可以把他变得这么心狠手辣。他还想知道,当年他什么也不碍着苍蓝,为什么他的二堂兄支使柳家的大公子,要给他下一种令人生不如死的阴狠毒药。
柳玉鸾本能的不愿意洛花卿去见苍蓝。
倒不是怕这次的事被世子爷知道。鸦青他们也有所顾忌,总不至于什么都敞开来让世子爷听,又是多方联手定计,哪怕是真让他什么都知道了,为他们算计边境的事生了气,前头还有鸦青檀郎给他顶着。
说到底他是家中受了牵连,让他姐姐知道了来告诉他,里面才有了他的事。也不过就是为了摘出家里人只好把自己搭进去,帮着义亲王出出主意,借个名头给檀郎去行事罢了,这样一套说词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拿来说给世子爷听正好。
再有旁的破绽,倘若世子爷要细想,凭什么柳玉鸾的名字在苍蓝那儿就那样好用,这谁知道呢?兴许是当初柳家还好的时候有什么缘故,可他都记不得了。所有的人都知道柳家的小公子曾经病过一场后就把许多事给忘了。世子爷一向避讳过去的事,断不会和他计较这个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殿下不是个君子,柳玉鸾这是欺之以情。仗着洛花卿喜欢他,这中间的方便,再大的破绽也能让他轻易圆过去。只要他否认,无论那借口再潦草,洛花卿也会信。
他忧心的是别的事。
他毕竟不是真的把什么都忘了。当年绿沈就跟在苍蓝身边,那时他透出来的一些话里,柳玉鸾当时听不懂的,大了以后再想起来,信亲王对于礼亲王府的小世子,全然是一种没有道理的忌惮。他对于洛花卿的敌意,可远要比对大皇子的仇视来的深刻。
也说不出缘故来,冷眼看着是这样罢了。这话没法明着说给世子爷听,只是他心里有芥蒂,万分的不愿意他靠近信亲王。尤其是这样的时候,狗急跳墙,谁知道生出什么事端来。
顾虑归顾虑,世子爷要做的事,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果然柳公子十分拦着,兴许就不去了。偏偏他寻不出借口来斩钉截铁的不许去。左右都不是,他那样冷静的性子,竟也觉得焦躁起来,转过身去,坐立难安,总觉得胸口闷着什么似的。
世子爷听见了动静再回过头来看,往椅背里一蜷,向后仰着脑袋问他:“怎么了?”见他蹙着眉,探长了手臂拉他的衣袖,直到扯得他不得不挨过去坐在椅边扶手上,才就势圈住他的腰,靠在他背上,柔声说:“是不是这些天累着了?我知道你担心,可事情都赶在一块儿来,我也没法子。辛苦你了。”
世子爷撒娇似的在背后拿额头乱蹭,仿佛是只毛茸茸的大狗般亲昵。一霎时心就软得要化了,当真是说什么也肯答应他。柳公子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腕,低下头一下一下揉捏着他的指尖,无奈摇头:“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有什么好辛苦的,只是怕你这些天心里不好受,人又劳累,容易生出病来。信亲王那儿又不是什么好去处,你去见他,少不了心里添堵,何必呢。”
听他这样说世子爷就笑起来:“你这样的脾气,居然也有瞻前顾后的一天。”他心里淤积多时的苦闷里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温暖,和煦的拂过去,解百样忧愁。那样清冷的一个人,偏偏有这么多柔情万种的细微处,真是可爱。他一时心里都是喜欢,喜欢的都要溢出心口了,多的无处安放,冷不丁的在他后腰上咬了一口。
柳公子一惊,缩了缩,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世子爷隔着衣服咬着他腰背后一点软肉,见他回过头,就笑眯眯松嘴,顺着他的背往肩上爬,坐直了搂着脖子挂在他身上调戏:“这是谁家的世子妃呀?可真是好看。”
柳玉鸾哑然,重重的叹了不知第多少口气,笑骂着推开了他。
可再好看的世子妃也挡不住世子爷要去私会旁人的步伐。过了晌午,柳玉鸾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了门。
天牢的守卫又加了几成,出了劫狱的事,鸦青更加要把这儿守得滴水不漏了。世子爷仗着身份一路畅通无阻,狱卒们前头打着灯笼领路,从台阶上迂回的下去,这地方果然是又阴又冷,连插在墙上照明的火把,那火焰看着都是冷飕飕的,没半点热气。
越往里头走,关着的人就越显赫,朝中好些年没有下过重狱,这儿常年没人来,一不透光,二不通风,潮湿阴冷,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幽森死寂。那些位高权重的皇亲贵胄们,呼风唤雨惯了,一旦关在了这样的地方,大约不用等陛下判他们有罪,先就苦死了他们。
苍蓝就关在最里面那一间。铁打的牢笼四面关着,曾经的亲王殿下沦为阶下囚,身上几条铁链锁住了,被沈重的镣铐拖的直不起腰,跪坐在地上,身上倒没什么伤,就是憔悴得很,看着了无生气,和这地方要融为一体。
世子爷站在牢笼前看着他,他听见脚步声,擡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先是有些意外,继而便是一笑:“是你。”
随着那一笑,世子爷仿佛是暴露在毒蛇的獠牙下,沙场上本能的锐利觉醒过来,感受到了被敌人的千军万马刀剑相指的腾腾杀气。
他蓦然一凛,微微眯眼:“你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