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
“也不知道前世究竟欠了姓柳的多少,今生才有此报。”鸦青一说起世子爷魔怔似的迷恋柳公子,已经连气都懒得气了。窗外雨势不减,又开始闪电,雷声隆隆直响。不时划破天际一两道惨白的光,照映出殿外层层叠叠宫宇院墙的瓦檐。殿前种的几盆矮松被大风刮得几乎要翻过去,整个宫城里都是呜呜咽咽的风声,别样的衬出一种不安生来。
陛下一贯知道他不喜欢洛花卿缠着柳玉鸾,为了这个事两人还吵架,也不知大小闹过多少回了,有几次还吵到他面前来过。
“朕若是不知道你的,还以为你瞧上了花卿,吃闷醋呢。”皇帝陛下忍不住打趣他一句:“你和柳家的二郎,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诚然当初他父亲偏帮老二,领着一群世家的老头子们给咱们使过不少绊子。可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柳家如今也不成气候了,白养一张吃饭的嘴而已,你何苦总跟他过不去呢。”
陛下不是头一回在这件事上为他两个兄弟调解说和。鸦青从小最听他的话,不知道为了什么在这件事上犯起了轴,每每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背过身就知道全是敷衍,出了宫门,还是恨不得逼着世子爷一辈子和姓柳的不相往来。
陛下劝了两句,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听不进去,劝了也是白劝。摇了摇头,见他困得一副憔悴模样,不忍再磋磨,便叫他回去了。
鸦青在旁的事上都听话得很,当即跪安,啰嗦了一堆叫陛下早些歇息保重龙体的废话,退出了大殿,一路由几个小太监打着伞提着灯笼送到宫门口,上了等在门外的马车,想了想,没叫回家,反而转道往顺亲王府去了。
原本想着接他妹子回家去住,只是丧礼还没有办完,豆青不肯这时候回去,他放心不下,这些天晚上住在顺亲王府的时候比住在自己家里怕还要多些。
他实在是累极了,马车摇摇晃晃,车外雨声又单调,正是催人入眠的好光景,往车里厚实柔软的垫子上一靠,就眯着眼昏昏沈沈起来。可却又睡不着。陛下最后劝他那些话留在耳边,闹得他满脑子都想着,竟迷迷糊糊梦见了世子爷的事儿。
世子爷于风月上素来不检点,可却也没什么人约束他。似乎是因为他在情之一字上伤得太重差点儿丢了性命,因此他身边的人对于这件事就管的格外的松泛。他在御赐的园子里养他的美人,连陛下都没管过;他母亲从小到大一味的慈爱,就没拘束过他;他父王倒是打过一回,还不是就放手随他去,让他越性的无法无天。
他花天酒地欺男霸女的事儿也做过,鸦青还帮过他砸银子捧花魁,收拾过不知多少烂摊子。他喜欢美人,大可把全天下的美人都搜罗起来养在他后院里,鸦青都无贰话好说。偏偏他兜兜转转,还是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于这一点,义亲王鸦青反对得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激烈。那是因为,当年出的那件事,亲自把差点儿死在柳家手里的小世子抱回来的,就是他。
当年柳家的山园,如今是早就荒芜了,只馀下一片残垣的砖瓦,野草长了一人深,草木也疯长的不成形状。若是不仔细去瞧,几乎要找不见半点建筑的痕迹了。仅剩的一堵尚好的围墙,也都叫藤蔓层层叠叠的爬满,严实的盖住了,看不出是一段墙来。只是若扒开了爬藤苍绿色的枝叶去细看,就能瞧出来断了一半的柱子上雕花残缺的金漆,透出来这儿曾经是个富贵人家避世的庄园。
就藏在深山里,背着一片山,倚着一泊湖,沿着迂回的山路要走上几个时辰才能到,行不得车也跑不得马,日常的一应用度全仰仗着肩挑手提,要么就是山园里养的小毛驴们驼进来。
柳家耗了不少功夫,就选了一个这样远离人烟的地方,给他家的宝贝小公子养病。当初世子爷去看他,还是亲自爬山路上去。
柳公子倒是派了他的肩舆来接,他嫌慢,驴子也慢,还不如自个儿脚程快。那地方太清净也太偏,他前边走的飞快,他的小厮跟不上,半路就走丢了,兜兜转转又退回山下去。小世子也没在意,他并没有料想到前头有一张铺开的天罗地网正等着他。
若要伏击一个毫无防备的人,这实在是个好地方,小世子要庆幸的是一起初苍蓝并没有预备要他的性命,只是下毒的事情败露了,他逃出来,绿沈情急之下才带着山园里的护卫们想要索性追杀了他。那些没干惯刺杀行当的护卫们手生,没留神漏出来空档,这才让他有逃躲周旋的馀地。
山上地势乱,他不熟悉,被在这儿守惯了的护卫们追的走投无路,冒险放了信号弹示警。他落下的那个小厮还算忠心,一直在山下守着,才能看见这个信号。他从山林里赶出来回报主子出事的消息是一程,檀郎得到了消息,一面召集人手赶过去,一面派人往上头回禀又是一程。这一来一去已经耗了不少功夫,要不是鸦青离得近,行动又快,说不准就得去那一片悬崖底下寻找‘失足坠崖’的礼亲王世子散落一地的尸骨了。
即便是这样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带着十馀名好手寻到崖边时,小世子已经飘飘然站在那一片崖石上,如同就要被折倒的一支风荷,一身在山林里钻出来的狼狈,单凭一柄断剑撑不住,身子一歪就单膝跪下去,咳出大片暗红发黑的瘀血来。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见到了鸦青的身影,似乎是想要起来,又似乎是心里一松,受了伤的脚下一滑,一仰头往后翻了下去。
“花青!”鸦青被这一幕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他不要命似的冒着身后如雨的弩箭扑出去,小半个身子都挂出悬崖外才拉住了他。那一刻他几乎是连背后受伤的痛觉都失去了,满心只剩下了劫后馀生的狂喜。
他不敢想象这少年如果就此在他面前坠下去摔成缺肉模糊的一团会是怎样。
自从父母走后,他与豆青就成了无依无靠的一对孤儿。虽然皇恩浩荡,被接进了宫里,可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捧高踩低,尔虞我诈,谁还顾得上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陛下虽然吩咐要好好照顾他,可底下那些人惯会阳奉阴违,陛下又不能成天盯着后宫的事儿,他这样的,不正好是人人可欺么。
那大约是鸦青一生中过得最悲惨的日子,他见够了所有恶毒黑暗的人心,经历过外人想也想不到的虐待人的肮脏手段。他唯一的妹妹险些就死在这样的折磨底下。
是洛花卿救了他们。
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天生就像带着光似的。他走到哪儿,哪儿就能被照亮。他偶然见到了宫廷内黑暗的这一隅,于是伸出手来,将他拉出那种不见天日的境地。
从那儿起,这位寄人篱下的忠臣之后,徒有其名的四殿下,就注定了他来日乾坤扭转的命运。没人再敢欺他兄妹无依无靠,没人再敢轻慢他,他能出入陛下的宫殿,跟随太傅念书,与皇子们一块儿学习武艺。他才有幸,能跟在大殿下身后,一路追随他的脚步长大。
大殿下于他是未来与希望,小世子于他,则是照见希望的那第一束光。
怎么能不记恨柳家。他们毁了那个不识忧愁的小少年。那一年他拼死拉回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躯壳,小心翼翼的捧着他下山,救活他。
可他没有救回那闪着光的灵魂。
它看见了人间的恶,于是坠落深渊,摔得烟消云散。
时隔多年,那崖下的风还仿佛就刮在身上,寒冷刺骨。世子爷惊呼一声醒过来,大喘了几口气,擡手一抹,额头上全是冰凉的汗。他梦见了当年被追杀的情形,在梦里,鸦青晚了一步,没能抓住他,他从悬崖上摔下去,山崖下的冷风削在身上,又疾又利,连骨头缝里都冷得发疼。
他楞了好一阵子,慢慢儿醒过来,知道那是做梦。他搓了搓冰冷的脸,全身都冻得有些发僵,扭头看了看,果然见到屋里的一扇窗让风吹开了,清晨的凉风裹着一夜大雨后的湿气闯进来,他就歪在书桌前的椅子里睡了一夜,正当着风口,怎么能不冷。
于是哼唧一声,揉着僵硬酸麻的胳膊腿儿爬起来,打着哈欠收拾了桌前的案卷,招呼门外的侍女进来伺候。这些天他心情不好,脾气大,底下的小丫头们见他都避着走,几个大丫鬟们轮流守着。这会儿天亮了没多久,才换过班,守在外头的是从小伺候他的一个侍女,带着两个小一些的,放下铜盆让她们伺候洗漱,自己先去掀开灯罩吹灭燃了一夜的蜡烛,扭头见窗户开着,便忍不住说他:“殿下怎么在这儿睡呢?哪怕是不去客房里,吩咐我们来添张床也好呀。这还开着窗,倒像是生怕自个儿不会生病了。”
她到底在主子面前更有脸面些,偶尔这么不轻不重的说他两句也能听进去。世子爷笑了两声,从小丫鬟手里接过帕子擦脸上浇的水,笑了笑:“原本打算去软榻上凑合凑合,看得晚了些,没留神睡过去了。”
这也罢了。殿下有正事要办时这些侍女们也进不来书房,既不能在一旁盯着,只能任由他怎么说就怎么是。她不敢擅自去收拾桌上的东西,过来替世子爷端水更衣,手上忙着,少不了劝两句:“军务虽然要紧,可殿下的身体更要紧,倘或再病了,岂不是更麻烦么?咱们府里已经有一个伤员,再添一个病患,只怕王妃更要忧心了。”
天大地大,也只有擡出王妃来才能弹压他一二了。原本还有个二公子镇得住他,可惜却昏迷在病床上。侍女说到这儿,不等他问,便回了他:“奴婢一早已经去看过二公子了,瞧着比前两日又好了些,想来也该醒了。”
这话已经说了许多遍了。离上回的刺杀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柳玉鸾就这么一直昏迷着。照太医说的,他早几天就该醒了,分明那一天救了回来,一天一天的眼见着伤势也好起来了,可偏偏人就是不醒。太医左看右看找不出缘由来,再三琢磨,也唯有当是他的体质格外的弱,也许不能当做是寻常人那样推断。
他这样昏迷着,世子爷也没法子,他心里许多疑问也只能暂时搁置。恰巧西蛮的战事打起来了,每日够他忙的,也没心思整天盯着柳玉鸾的事儿,忙着忙着就忘了。昨日收到消息,说是小胜了一场,两军都有稍事休整的意思,他昨夜和参将们商议战略,忙活了半夜,这两日兴许能有片刻松泛。既然侍女已经说起了这回事,他想了想,不如去看看柳玉鸾。
有好几天没去看他了。
他一想到柳公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怯。当日那些话盘旋在心头,他想想那些话,再想想这一年来柳玉鸾留在他身边待他的一点一滴,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柳玉鸾背着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做下那么多事。难怪那回他去探监,苍蓝口口声声都说是他的阴谋。
苍蓝在他身边伸出的手也是够长的。品黄是他家的家臣,柳玉鸾更是被他放在心头爱重。豺狼虎豹都潜伏在身侧,谁说不是机关算尽呢?到头来却掉过头去反噬了自己,这一帐记在世子爷头上,也不算冤枉他。
世子爷看着柳玉鸾,他如今安安稳稳的睡在那儿,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惊醒他的样子让世子爷不觉咬牙。他恨不得立刻拎起他来问一问,那天说的那些话,究竟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如果真的是银朱的同谋,为什么要拦着他吃下那颗毒药。如果真的只是为了怕连累家人,为什么苍蓝按着他改过的计划行事,却反而失败了。如果苍蓝的失败在他的计划中,那么玄英的死呢?
最后这一问实在令人不寒而栗。世子爷光是想一想,也觉得可怕。他低头看着柳玉鸾,那样美如描画的脸,真的能生出来一颗这么丑陋恶毒的心吗?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沈难测,缓缓的握紧拳头,捏出‘咔咔’的细响来。
“柳玉鸾。”他阴沈沈的咀嚼这个名字,突然转身疾步走到桌边拿过来一盏茶,隔夜茶水还没来得及换,捧在手里是冷的。他揭开杯盖,在侍女的惊叫里‘哗’的一声,一滴不剩的都泼在了昏迷那人的脸上:“你给我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