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肃杀,朱红宫墙内却还姹紫嫣红一片。
花落了,便换一批,永远有开不尽的珍花异草。
就如同宫中永远有娇嫩如花的女子新获恩宠。
近来宫中圣眷正浓的是祁才人,竟被皇上连宠了好几日,赏赐了不少宝物。
月秀宫。
祁馨月对镜梳妆,面若粉桃。
一把乌黑长发披在脑后,衬得脖子上的红痕鲜明。
祁馨月目光瞄到那一抹红痕,脸上染了羞意。
那是皇上两日前宠幸她时留下的,她皮肤白嫩,还未完全消下去。
王内侍捧着个小盒子来了月秀宫,笑得满脸褶子:
“姝美人,皇上赐了墨锭给您。”
“多谢皇上,有劳王内侍了。”
祁馨月微愣,还有点不习惯这个新称呼。
皇上刚晋升了她的位份,由才人到美人,还赐了她一个“姝”字。
于是她就变成姝美人。
因为她初承恩宠那一夜,皇上掐着她的下巴,深邃的目光在她眉眼逡巡:
“静女其姝,你容色姝丽,朕赐你‘姝’字。”
姝美人得了皇上夸赞,娇羞应下:“臣妾多谢皇上。”
可有一点她想不太明白。
皇上每次召幸她时,都要她带上面纱,只余一双带着三分出尘清冷的眼睛。
床榻间每每沉沦不可自拔时,他都会去吻她的眼尾,深情缱绻地在耳边唤她:
“姝儿。”
姝美人不过二九芳华,来世间十几年也未曾有过情郎。
皇上器宇轩昂,英气凛然,能被皇上这样宠爱,姝美人禁不住一颗芳心沦陷。
前日她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月秀宫的墨不好用,散淡无光,没想到皇上竟然记得如此小事。
姝美人小心地接过盒子,让宫婢打赏了来送东西的内侍。
待王内侍走后,宫婢笑道:
“美人,皇上对您真是上心,疼您疼到心窝子里了。这后宫恩宠独您一份呢。”
“休得胡言,此话若让旁人听了去怎好?”
姝美人轻斥了一句,可声音娇嗔,眼中的甜蜜和骄傲快要溢出来。
多亏她当时大胆行险招,主动去了乾阳宫外与皇上“偶遇”,否则哪有让皇上对她一见倾心的机会?
王内侍从月秀宫出来后,在宫道上走了没几步,碰见淑妃带着宁安公主走来。
王内侍侧身避让行礼:
“淑妃娘娘、宁安公主。”
雍容华贵的淑妃披了件蜀锦大氅,看一眼王内侍,又看一眼不远处的月秀宫。
她脸上泛起笑,笑得温和又端庄,却不达眼底。
宁安公主没看明白,直接问:“王内侍,你不在我父皇身边伺候,怎么在这?”
王内侍把身子压得比宁安还矮:
“回宁安公主,皇上命奴来月秀宫送赏赐。”
宁安公主语调一扬:“又送?”
她已经连着几日看见宫人端着赏赐去月秀宫了。
“宁安。”淑妃牵起女儿手,目中颇带警示意味,“我们该走了,你皇祖母还等着呢。”
她们是在去给太后请安的路上。
母女率着一众宫人继续往前。
宁安公主时不时抬头看母妃的脸色,想问什么,又不好问。
宫中人多嘴杂,宁安一直憋到了晚上就寝前,才拉着淑妃的衣袖问:
“母妃,父皇最近都没来瑶华宫了,总是去月秀宫,母妃不生气么?”
淑妃伸手摸了一下女儿的脸,这时才笑出几分真情实意:
“气什么,这宫中如此多后妃,若真要气,母妃哪气得过来?”
“再说了,先前你父皇常来瑶华宫,难道没有别人嫉妒我们?”
宁安有点听懂了,但还是不开心:
“我想父皇来看我。”
淑妃给女儿盖上被子:“那你过两日给你父皇送点心意,讨你父皇欢心。”
“那我送什么呢?”宁安琢磨着,可还没想出来,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秋夜清冷。
弯月在空中立成一把刀,将飘过的流云割裂。
淑妃从女儿殿内出来,脸上的柔情褪下,声音同西风一般凉:
“皇上今夜又去了月秀宫?”
尤嬷嬷扶着淑妃跨过台阶:“回娘娘,皇上今日在御书房过夜,并未召姝美人侍寝。”
“姝美人?”淑妃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笑声带着讽刺,还有两分悲凉。
狗皇帝。
裴姝人都还没死呢,他也好意思赐别人“姝”这个字?
淑妃:“惠婕妤那边最近如何?”
尤嬷嬷伺候着淑妃卸去钗环:“娘娘,明惠宫那边没什么动静,还是老样子。”
淑妃:“天冷了,这些日子你盯着点,莫让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蠢人少了明惠宫的炭火。”
尤嬷嬷:“是,老奴记着。”
淑妃对裴姝的感情很复杂。
有嫉妒,又有同病相怜的感慨。
她见不得裴姝过得好,更见不得裴姝过得不好。
她见到裴姝就会想起年少时酸涩的感情。
淑妃是朝中兵部尚书秦啸的孙女,本名秦蓉,与镇守西北的薛家是远房表亲。
薛家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秦蓉见到她还得唤句“姨奶奶”。
而见到薛府的大公子薛玉琢和二公子薛玉成时,她会掩藏住心里的悸动,故作不在意地喊一句:
“薛表哥,薛表弟。”
秦蓉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年上元节,薛老夫人让薛玉琢来接她和祖母去曲江池畔的芙蓉阁赏灯。
她和祖母站在池边,长身玉立的薛表哥踏月而来,踩碎了一地清辉:
“玉琢来迟了,望姨祖母和秦表妹见谅。”
秦蓉的心都快顺着花灯飞起来了。
薛表哥在她眼中成熟高大,矜贵勇武,正是她想象中夫婿的模样。
后来,她再有一日去薛家,想偷偷去看薛玉琢练武,可去了后,竟看见在人前稳重端庄的薛表哥在爬树!
薛表哥爬上树后,笑得春风满面,对着院墙的另一头喊:
“裴娇娇,你要不要看下雪?”
他踩上在树杈上,像个幼稚莽撞的孩子一样用力摇槐树,树上的槐花扑簌扑簌落下,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淋得少年衣摆上满是雪花。
秦蓉眼里也下了一场雪,忍着眼泪离开,回到家才大哭。
她知道薛玉琢口中的“裴娇娇”是谁。
隔壁裴府的大小姐,裴姝。
她在心中把裴姝视作情敌,还忿忿地想过,以后裴姝和薛表哥成亲的话,她绝不赴宴,也不送礼……
可世事弄人,她和裴姝最后都进了宫,嫁了同一个男人。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自入宫开始就与裴姝争宠。她做了淑妃,裴姝做了惠贵妃。
但没过几年,裴家出事,裴姝在宫中境遇一落千丈。
裴姝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跪在乾阳宫外,漫天大雪飘下,盖得她仿若一夕白头。
宫内人来人往,无一人为她驻足,无一人为她求情。
而乾阳宫的大门也从始至终没有为她打开。
淑妃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也是从那一日她就看明白了,什么盛宠圣恩都是假的。
皇上口中的情真意切,不过是一时兴起,哪里抵得过前朝的明争暗斗?
淑妃暗地命人去照看着刚出世不久的三皇子。
后来听说有一年明惠宫的炭火被克扣了,她便想法子将此事传到慕容宇耳边,等慕容宇敲打宫人。
淑妃扪心自问,自已不算个好人,这些年为了在宫中站稳脚跟,也使过不少手段。
可唯独对裴姝,她狠不下心来,连她自已也说不上为什么。
尤嬷嬷扶着心神已经飘远的淑妃在床边坐下:
“娘娘,月秀宫那边不管么?可要动手?”
淑妃回过神来,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不急,且看看再说。”
来一个姝美人给慕容宇尝尝新鲜感也好,省得仪凤宫那位成天盯着自已这边。
“若皇上再去月秀宫几次,有人比我先坐不住。”
淑妃嗤笑一声。
入宫十几年了,她清醒了,裴姝清醒了。
可凤仪宫的人却还没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