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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学者赫洛的奇幻游学事件簿 > 第34章 骨肉相残之夜

在终年苦寒的大陆北境,人们将那些高大的树木视作族群的庇护者。有树木生长的地方,就有可供文明扎根的河流与土壤。

  仰头望去,高大的乔木恍若行于高处的使女,茂密的树冠是她们迤逦的裙摆,她们俯瞰霜雪与大地;低头俯视,矮小的灌木恰似低处漫步的妇人,珠结的硕果是她们慷慨的馈赠,她们聆听兽鸣与号声。

  在雪裔们的聚落里,每一年都有衰老的树木在风雪的欺凌下死去,化作点亮寒冷夜空的温暖的柴薪。大灵母阿柏菈的姐妹们因此成为雪裔们所信仰的神灵之一。

  她遥仰高天,匍匐大地,欣然于一切不求回报的赠予;她也坚信一个生命的流逝不过是为了成全其他生命的开始。

  就在邪祟的斧刃落下的霎那,老萨满芮卢手中斜握的骨杖蓦地往上一架;那骨杖兀自幻化成了冷光森然的长斧,蒙受了阿柏菈的姐妹们祝福的厚实斧颊,牢牢地顶住了邪祟那满是冰凌的斧刃。

  老人满是粗粝角质与瘢痕的瘦弱双手,却如同与斧柄熔铸为一体的铜环般,没有半点颤抖与松动。他佝偻的背一点一点削减着外弓的弧度,竟要把邪祟迎头劈下的斧刃一点点顶开。

  好似傲霜立雪的树木那般。

  飞掠而来的游隼般的邪祟陡然喷射出一阵箭雨,将老人笼罩其中;数不清的晶莹的锥刺连缀成一片致命的霜雾,在冰原上激起一蓬蓬弥散的雪尘。

  然而一道光芒逆着惨白的冰雨击发,电射般穿透了那朵在空中盘旋的邪祟皮囊;下一秒,炽烈的火焰猛烈地炸裂开来,白炽的爆闪过后,一片片涂满火星的残片与碎木屑四散零落,如同自高树飘扬凋谢的朵朵红花。

  这是“萨迦”之中的一页,亦是暖河部落最初的悲壮历史:在索约娜的姐妹们终日照拂大地的极昼中,曾经有邪祟拟态为第二轮太阳。树木枯死,冰雪融化,疾病肆虐,受那邪祟之光照耀的雪裔们无不饱受种种幻象与诅咒的困扰。

  出身米娅妲依那——意即“冰雪之眷属”——雪裔们最初也是最为统一的部落的一位萨满,抛弃了自己的名字,向自己信奉的大灵母献上了所有的生命,化作了一颗流星,击落了那虚假的第二轮太阳。

  他的后人在脱离最初的部落自立门户时,便如此称呼自己——“阿柏莱伊妲”。

  树木之子,柴薪之子,注定要燃烧殆尽之人。

  天地间回荡起号角声。

  利刃与利刃的碰撞成为铿然的奏鸣。

  老萨满发出沉闷嘶哑的怒吼。

  邪祟迸发出意味不明的杂音。

  就在那空中的邪祟随着记载了“萨迦”的书页四散爆裂的同时,芮卢手里化作利斧的骨杖顶起了邪祟的斧刃;饶是邪祟力大无穷,不惧刀砍斧劈,此刻它也被那不可思议的力量冲撞得门户大开。

  老人当即左手一滑,将长斧在手中灵巧地变了一个方向,一步前踏,砍向邪祟破绽洞开的腰间。

  如同他作为传承多年的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萨满,在每一年领受阿柏菈的姐妹们的恩赐,将那些死去的老树伐倒时所做的那样。

  然而就在冰冷的斧刃即将把面前的朽木拦腰砍断的瞬间,老人强行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那斧刃利落地斫入了邪祟的身躯三分,却无法再寸进半点。

  因为那枯木般的躯壳随着被劈砍的冲击一层层簌簌剥落,露出了里边面色苍白陷入沉眠的小萨满艾芮克。少年不住地皱着眉毛,脸上绘涂的油彩已经不见了踪影——失却了那萨满们为了让自己保持精神上的专注与通灵的象征的面具,他只是个尚且青涩的孩子而已。

  是老人亲手训练的复仇之子,橡树之子。

  是老人唯一的血脉,唯一的亲代。

  树角鹿的巨角制成的号角声,如同凄切的叹息般沉沉地转圜,化作悠远的啜泣。

  ……

  艾芮克不知道自己在这片幻境中呆了多久。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砍杀了多少次那些自称为父母的幻影。

  第一对向他投来温和笑意的父母被他眨眼间就斫断了头颅。他们的尸首还在艾芮克的身后倒伏着,两双满是光采的眼睛还凝固在被砍下的那一刻。

  鲜血沾满了艾芮克的衣服,但小萨满并不介意。如果是多年以前第一次用一把钝刀子杀死了一头雪狼时的他,或许还会像那会儿一样,慌乱地不停找冰雪与树叶擦拭自己身上热气腾腾的血液;如今他为了斩杀邪祟而来,只求邪祟在他斧下流的血越多越好。

  眼前是一座他无比熟悉的庐屋。艾芮克一手紧握着斧头,宽大的斧颊横在身前,即使屋后的邪祟上前,他也能把斧头变为钝器狠狠地拍碎对方的脑袋;另一手则轻轻以肘部敲开了虚掩的门。

  “艾芮克。”

  他的父亲卸去了脸上的油彩,粗犷刚毅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男孩对自己强大父亲的所有想象:威严的,具有力量的,成熟的,强大的,难以逾越却必须弑杀的。

  年轻人左脚先迈进了庐屋。

  “也许你该……”

  随后是右脚。顺手带上了内侧的门闩。

  艾芮克没有让他把口中幻惑的言语说完。

  接着,年轻的萨满信手一挥,将斧头上粘着的血肉与脑浆甩掉,砍向火堆另一边朝他温柔微笑的母亲。

  雪裔们无人亲眼见过灵母们的相貌,但艾芮克心中不自知的部分告诉他,她真的很像薇狄玛的姐妹们的化身。

  与南面来的人们圆滑柔和的美的观念不同,她有着山脊一般挺拔而富有质感的鼻梁;眉毛粗粗的,皮肤粗粗的;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一头乌黑的发辫随意地挽在她的脸侧,或许是她面目上唯二柔软的地方——另一处是她浑然天成的笑容。

  这断然称不上好看,但艾芮克觉得,薇狄玛的姐妹们就是长了这么一副刚毅、粗犷,却又深沉慈爱的模样;像是一丛毛毛剌剌的带刺冬青木:当你躺在上边时,会感受到刺挠,粗糙,那些枝叶在你耳边竭尽所能地低声絮语,不时为你挽来一串蓬蘽的果子;而那些用以御敌的尖刺纷纷收敛,生怕划破你的肌肤——她就是这样一个在艾芮克眼里很美的女人。

  但艾芮克手里的斧刃依然没有犹疑,要将美丽的冬青木迎头斫断。

  然而那神似他母亲的女人出现了某种异常。

  她大叫了一声,起身就要朝通风的窗口逃去,与此前每一个引颈受戮的幻象都全然不同;艾芮克上前一步想要以斧头勾住她的脖颈,眼前却蓦然光影变幻——

  他回到了空旷寂寥的冰原之上。

  不久前,他还在那位尊贵的“希甘妲依勒”的指引下聆听过其心跳的大冰原。

  一想到那段危险却热闹的旅途,艾芮克不由得皱了皱眉毛。他心底里隐隐有些难过的感觉,但如今他的使命未完,还有仇恨的锁链亟待他去斩断。

  而那个由他父亲变化的邪祟,正再一次持斧站在他面前。

  那么他该做些什么也不言而喻了。

  年轻的萨满熟练地迈步,持斧与对方开始了一轮杀机重重的试探。他横斧往前佯攻,对方果不其然想要以斧侧拦截;这时艾芮克照着自己的爷爷教授的杀招,持斧的右手发力,左手一沉,斧刃转朝那邪祟的大腿斩去。

  那邪祟的身影陡然因为这一变招跪倒在地。艾芮克没有丝毫犹疑,挥动斧头,就要再一次斩下对方的头颅;这一次他不会给它任何幻惑自己的机会,只因他会把这邪祟整个无数次地砍得稀烂——

  一道闪电般的疼痛自心口绽开。

  就像他在爷爷的教导下第一次认识阿柏菈的姐妹们时,手指被一丛冬青木的尖刺刺破时那般。

  艾芮克低头看去,一把闪烁着莹润光泽的骨刃,正刺在自己的胸口。霎时间,他空空如也的脑海里,数不清的树木萌发抽芽,眨眼便成长为一片蓬勃的树林;身姿佝偻的老人面无表情地望着林间捂着手啜泣的男孩,良久,还是伸出一只粗粝而苍老的手去,擦掉了男孩脸上的泪。

  艾芮克突然很想大哭一场。泪水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划过他的面庞,像是索约娜的姐妹们照耀下的河流;昂玛的姐妹们欢唱着,从米娅妲的姐妹那里接来了清澈的水;于是阿柏菈的姐妹们培育树木,整个世界变得鲜活起来……

  他看见了冰原上那雕塑一样瘦削的老人。

  那位老人一只手还保持着一个拥抱般的姿势,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那柄搠入他心口的骨刃的另一端;老人紧闭的双眼下方凝结着一连串的冰珠,整个人像是一截燃尽的柴薪,而地上暗红色的凝结的血仿若余火将熄的灰,又像是这截柴薪之上绽放出的新的花朵。

  艾芮克呜咽着。

  一开始是细碎的、如同融化的冰雪上滴落的水珠般的啜泣。

  然后非常大声、非常大声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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